在尖哨甲士下令之后,就见几十名百姓模样的人物,从山石旁躲躲闪闪的出来,老弱妇孺皆有,人人都是满面疲惫之色。大包小包的背着,果然都是逃难而来的模样,有些壮健男子,身上还背着猎弓,挎着朴刀,满脸紧张神色。
韩世忠已经从后面撞了过来。劈面就问:“从哪里逃来的?女真鞑子到哪里了?”
一名老者被人架着从人群中出来,看来也是个乡里有点头脸的人物,居然也说得韩世忠惯操的关西话:“俺们是飞鸢堡左近乡民,两日前就开始逃出来了。没成想在这里撞见了将爷。”
韩世忠心中一紧,忙不迭的问道:“飞鸢堡如何了?”
老者叹口气:“说不得!要不是看着飞鸢堡守军逃散,俺们如何会抛家弃业的跑出来?两日来尽捡着山间难行处走,艰难之处,就不必说了,还不知道现在家里被鞑子糟蹋成什么模样!”
飞鸢堡守军居然一哄而散了?飞鸢堡控制着岚水河谷向东转支流的起始处,沿着河谷一路疾行。要不了一日就是芦岭前,破芦岭向东,就入宁化军境内,已经算是抄着了神策军侧背!这一下就是全线动摇之势!就算据守窟谷寨,勉力维持着防线,可神策军就从只当一面变成了要维持两处防线,兵力顿时捉襟见肘。
且女真鞑子继续再向南深入呢?还可以破岚州,从宜芳转楼烦,沿着岚水另一条支流直扑太原府!神策军的防线还要向南延长多少?这如何守得住?
最重要的是,原来战略决策是尽力将女真西路军限制在残破的云内,消耗其锐气,以坚壁清野之策限制其获得补给,等宗翰所部师老兵疲之后,再集合大军一举击破之,而女真鞑子现在可以抄掠岢岚军,岚州,这战事就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了!
到了这般局面,这场河东战事,必须要西军和杨凌率领的援军上来,才有打赢的可能!
可西军又靠得住么?岢岚军这么要紧的地方,居然一下就被女真鞑子深入!
韩世忠脸色铁青,又逼问了一句:“你们走时,见着女真鞑子了么?想必你们也经过了芦岭,那里如何?”
老者苦笑:“见着鞑子,还能逃得出来么?飞鸢堡守军一散,俺们就走了,半日前经过的芦岭,那里还有俺们军马旗号,远远没见着什么异状。”
韩世忠点点头,转头对黄文劲吩咐:“给点赏!”
若是岳飞在此,少不得还得叮嘱几句,指个后方安全所在让难民们逃去。韩世忠却从来懒得做这些事情,只是招呼刚才稍稍停下来喘息一下的中军甲士:“直娘贼的快些走!鸟折家军是烂泥,芦岭在俺们手里才放心得下!稳住芦岭当面,俺再去找折家的贼厮鸟算算这帐!”
大队甲士,顿时起行,在这些神色仓皇的难民身边滚滚而过。黄文劲从腰缠里取出一贯文,随手掷过去,又对一名身子壮健挎弓持刀的乡民笑道:“好鸟壮的身胚,见着鞑子就逃,胯下没卵子么?”
那乡民讷讷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老者也不拣那一贯文,反而对黄文劲叹息道:“你们这些军爷,都见鞑子就逃,俺们百姓,济得何事?俺们辛苦劳作,每年赋税之余,还要应役奔走。河东关西缘边百姓,辛苦多少年了?好容易才盼到西贼踏实了,怎么又让鞑子打进来了?你们这些军爷呢?”
黄文劲哼了一声:“且看俺们杀敌就是!”
黄文劲是个心思简单的人,有酒吃,有仗打就满足,这场战事到底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最后结果如何,对天下有怎样的震动,大宋面临何等样的危局。他一概都不知道,不过现在,饶是他这个粗汉,被老者一席话都说得脸上火辣辣的痛。
他出身西军,神策军中,又有多少出身西军的?可是这几十年来大宋第一强兵的西军,怎么就让鞑子轻易杀进来了?
折家的贼厮鸟们,还要西军那么多军将士卒,你们到底在做甚?
几十支羽箭扑面而来,都是由那些草原杂胡惯常所用牛角弓发出,准头极佳。
草原上杂胡生涯,小儿不过六七岁就骑得小马驹,抄软弓射骨箭为戏,但凡部族之间争战,最倚靠的也是骑马驰射或者步下而射,总之就是主要倚靠着弓箭打仗。
距离牛皋他们最近的那个堠台中,藏着数十名杂胡,最后隐藏不住现身而出的时候,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乱射,就看他们随手一抹羽箭就跳入掌中,弓弦飞速的在满月和半月之间变动,只不过几十人的规模,就泼洒得好大一蓬箭雨!
可这等箭雨,对于训练有素,久经战阵的神策军而言,还不够看!
大宋军马,百余年来,就靠着弓弩立足,阵列而成,不论是契丹精骑还是西夏铁鹞子都不敢撞上来。
这强弓硬弩,可不是说说而已,弓力不强,则无法在足够范围之外破甲,迫得敌人铁骑不敢近前。大宋合格甲士所用步弓,都是一石半的弓力起码,而所用强弩,则弓力更不用说了,正因为弓力如此之强,所以一场大战之中,能发射的次数只能是有限的。
和大宋缠战这么些年,不论是契丹还是西夏,都是文法的国家,如何不会学习宋军的长处。但用弓弩,都变得越来越是劲强。宋军与之而战,同样要应对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劲厉箭雨。
可是这些草原杂胡,虽然突然而起,羽箭射得快且准,但是他们的最大弱点之一,就是装备太差!最倚仗的角弓,也弓力太软!
在另一时间线上,统治草原诸部的,不管是契丹还是女真,都将按期去草原杀戮减丁,并且限制铁器军器流入作为压制这些杂胡的基本国策,直到萧撒八之乱以后。这种控制才大为松动,草原杂胡也逆天的出现了一大批人杰,最后才有黄金家族那种最为野蛮的辉煌。
弓力疲弱的角弓射来泼洒出来的箭雨,骤然而至,几名前去哨探的宋军甲士立即抬铁臂护住面门,有携小盾的也竖起遮护。羽箭撞在铁臂上,叮叮当当的就斜飞开来,落在小盾上,就是沉闷之声,只穿透牛皮蒙住的盾面,浅浅没入木质盾身上。
至于撞在胸甲兜鍪上的羽箭,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见这些神策军甲士身上各处火星飞溅,然后一支支羽箭不能破甲,跌落在地。
这还是因为完颜娄室拨给,再加上缴获宋军,才用的铁箭头羽箭,若是草原杂胡惯用的骨箭,只怕连这点火星都撞不出来!
大量缴获自辽人的强弓硬弩,完颜娄室说什么也不会给这些草原杂胡所用,就算从宋人守军那里得了些,短短时间,惯常用软弓的这些杂胡,如何就使唤得了?这不是力量大小的问题,而是整个使用弓箭的习惯都要改变。更不用说宋军那些强弩了,对于杂胡而言,简直就是高科技,上弦用力,都是有法度的,不然力量再大,恐怕都得扭伤筋骨,且发射速度太慢,也不为此时杂胡所喜。
一阵箭雨泼洒,看似场面惊人,寥寥几名先出查探的神策军甲士,最倒霉的一个也不过就是羽箭穿透甲叶缝,浅浅入肉而已。
而真正让神策军甲士稍稍有些震惊的,不是羽箭,而是山鸣谷应一般的胡虏嘶吼之声,不知道在洪谷寨内外,此刻潜藏了多少鞑子!
牛皋呼喊声大声响起:“直娘贼,结阵!”
分散开了的甲士,顿时收拢,结成阵势,都头十将等,都回头看下面韩世忠那里旗号,不知道将主是个什么盘算,是硬冲上去抢洪谷寨,还是暂时后退。
而韩世忠那里,两指挥箭阵,也暂时停住,暂时没有号令给出,越是合格军将,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不能一头撞上去,也不能仓皇而退,总要瞻望敌人军势如何,才能迅速做出判断,拿出应对之策!
而这个时候,无数杂胡,早就从山间寨中几处荒废堠台小寨之内,蜂拥而出。就准备将这些神策军甲士,撕得粉碎,一时间有如山洪奔泻一般。有些杂胡的潜藏之处,离顶在最前面的牛皋他们这一队,不过百余步的距离,短短时间,就要狠狠撞上来!
牛皋用力一拍带队都头:“你带儿郎,站定了!”
接着就怒吼一声,左手挽盾,右手铁锏,已经直冲而出,扑向那几名放出去哨探侦查的散兵,黄文劲欢快的大叫一声,也跟上牛皋,两人就直迎向堠台中冲出来的大群杂胡,想将那几名哨探接应回来!
都头一怔之下,牛皋和黄文劲已然杀出,都头撇了一下嘴,扬手下令:“张弓!”
汇拢的神策军甲士,顿时摆出一个三面迎敌的方阵,倒有大半甲士携弓,顿时摘下,扣箭认弦,稳稳对准那些面目狰狞,如野兽一般疯狂涌来的杂胡们,而其余甲士,就持盾扬刀,在侧遮护。
都头挥手用力一劈:“射!”
数十羽箭,顿时脱弦飞出,直越过七八十步的距离,没入胡虏乱纷纷的队形之中。血花立刻飞溅起来,杂胡们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又传来了惨叫!
每一支羽箭,但凡撞上这些杂胡,都痛痛快快的撕破甲胄,没入体内,三棱破甲锥箭头的羽箭,撕裂皮肤血管内脏,箭羽颤动之间,就将创口拉扯得更大,三棱箭开出的创口,因为奔驰车标也似的放射性创口,开了口就走气透风,那血简直就是飚射而出!而且这种伤口,哪怕以后世的医疗手段,缝合都不好缝!
十余名杂胡,如遭雷击一般滚落山道,黑血泼洒一般涌出,只能在地上翻滚惨叫挣命。
只是这一击,就让拼命涌下的杂胡心里都不由自主的打了个突,一路顺风顺水杀来,南朝军马或者望风溃散,或者漫然无备,让这些杂胡都不将南朝军马当成一回事了,只恨当年不早知道,过来抢掠个几十次,但是真正撞上汉家能战之军,他们才知道厉害!
虽然借着惯性,杂胡们还在滚滚涌下,可都知道这次不豁出去上百条性命,怕是啃不动这些南朝军马了。不过心中还存了指望,但愿这些南朝军马,面对面打交手战的时候就吃不住劲儿了,南朝人锦衣玉食的过得这般滋润,一个小村庄就能让杂胡们看直了眼以为天堂,真面对面分生死,还不吓得手软脚软掉头便逃?
哪能比得上长生天庇佑下草原上的雄鹰?几名离开大队为尖哨的神策军甲士,也都拔出了兵刃,迎着那些从堠台中涌出来的杂胡们。
虽然众寡悬殊,这个时候也不能转身就退,自家都是披着铁甲,跑也跑不过那些只是穿着皮甲甚而就是一身皮袍的杂胡鞑子。要是自家弟兄出而接应,说不定还乱了阵列,不如就地站稳脚跟,和这些鞑子狠狠拼一场。就算不幸,也能将这方面杂胡鞑子脚步拖住,自家弟兄就更安全一分!只要结上阵站稳脚,哪怕一都神策军的小阵,也足以让这些骚鞑子头破血流!
几名甲士都心意相通,怒吼一声,挥舞着兵刃不退反进!
距离实在太近,不过几个呼吸间,众寡悬殊的两方就在这洪谷寨下山间撞在了一起,这些杂胡鞑子,个个索头科发,面目狰狞,身上全是臭烘烘的骚气,脖子粗壮短腿罗圈,又是人多势众,虽然只是不成阵列的涌来,胆气稍稍弱一些,只怕就手软脚软握不定兵刃。
可神策军的甲士,又岂会将这些杂胡骚鞑子放在眼中?就是再多一些,也就是死战到底而已!
几名甲士都放低重心,低头迎上,左手举盾掀开刺来砍来砸来的各色兵刃,接着一进步手中长刀就刺当面鞑子胸腹之间,锋锐长刀一刺即收,接着再进,再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