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
白墨同意了孔庚的请求。
于是孔庚遣散了身后迎送的众官佐,与白墨一同去了廷尉的公房。
“白先生,此事其实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
孔庚沉吟了一会儿,道:“他那个儿子不是亲生的,而是过继来的,而且还是从云中郡北方的胡人手里过继来的,即便说杀人有罪,夷狄禽兽之子,在不在人之列,还有待商榷。且其之所以杀子喂父,是因为其父患有奇病,当地的医士说要用童子之心来治,所以他才杀子饱父。当时的廷尉韩隆没有弄清个中因缘,便要判郭大林有罪,不过是拍一拍脑袋的事儿,尸餐素位而已。”
“那个孩子几岁过继来的?”
“这……我亦不曾了解。”
白墨摇了摇头。
云中郡守方谭发来的公文上对此案的细节一样含糊其辞,毕竟此案从县令初判、到郡守发文求情,可见当地父母官对此案的定性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情有可原”,现在的问题是,既然当地父母官对此案的看法一致,那又是谁把此案捅到了当时的廷尉韩隆的书案上?
白墨初来乍到,什么都还不太了解,即使他对此案的判决结果很气愤,但确实不该这么早就下结论。
“《晋皇诰书》、《尉杂》、《讯狱》以及各类刑犯的律书,一并派人呈到我府上。”
“诺。”
白墨说的几本书都是他在这个职位必须了解的东西。
《晋皇诰书》是天下一统后皇帝在最重要的昌龙殿所发布的大诰,里面除了规定了各类“基本国策”之外,还规定了晋国政治所应遵循的种种原则,相当于晋国的宪法。
《尉杂》是规定廷尉职责范围的法律,这个是一定要全看、细看的。
《讯狱》是有关问案、断案的种种规定,相当于后世的《诉讼与非诉讼程序法》。
这些都是现在白墨所在的职位上,必须要了解的内容。
从这个世界的历史上来看,健全的、真正意义上的这个时代的刑律,就是起源于晋国的。当年晋国第一代伯爵,晋明伯北冥泰,在封于晋地之后,马上便修了一部《晋律》,后来前朝虞宪宗统一天下各诸侯国的律法,对这部《晋律》多有参照。此事在《虞史纲要》、《晋前史》、《法家源》等书中都有记载。
白墨吩咐完了,便离开了廷尉的公房,去了廷尉狱。
廷尉狱的入口很狭窄,甚至很隐蔽,需要从外面扭动机关才能开门,且里里外外有许多铠甲鲜明的狱卒把守。在这个正规兵都不一定人人有铠甲的时代,狱卒身上穿着铠甲,可见朝廷对廷尉狱有多么重视。
守门的士兵验过了白墨的腰牌,便放他进去,里面守卫的狱卒对白墨并不侧目,秩序井然,这些人如果不是狱卒的话,应该能称得上精锐之师了。
在一旁引领的孔庚道:“白先生,您可不要小瞧这些狱卒,‘杀伐品’上有其名的,可是大有人在。毕竟此狱之中,除了犯了事的达官显贵,还有那些各地逃窜作案的穷凶极恶之徒。在此地戍守,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对本事的要求极高。”
白墨点头道:“了解了。”
狱中大多数都是些精神饱满、身材高大之人,只有自幼没挨过饿的人才能长成这样的体型,一般黎庶的身高在白墨眼中是很矮的。这也是为什么壁画之中,那些伺候达官显贵的侍者看上去特别矮小。
“前面那间囚室里,关的就是韩隆。入冬之后,即行车裂。前面大部分囚室关的都是韩氏的人。”
听着孔庚的介绍,白墨注意到,不同的囚室,不仅大小不同,甚至装潢都不一样,有的囚室十分窄小,里面除了床板、马桶之外空无一物,有的十分宽广,里面不仅粉刷了墙面,还有书案、花盆、梨木座椅,韩隆所在的囚室就是这样。
白墨想到了一句话。
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世界里,最初的出处就在于此。
即使被判了车裂之刑,死前也享受着比一般黎庶要强得多的生活。
“再里面则是一些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锁芯是铸死的,行刑的时候才会用利斧凿开。”
白墨摆了摆手:“行了,我自己看看。”
孔庚垂腰告退。
“这个白墨……是不是要搞什么动静?”
孔庚暗自腹诽。
白墨走到了关押韩隆的囚室前,往里看去,并不阴暗,因为里面放着一个很大的烛台,五根蜡烛一起燃烧,像极了犹太灯台。韩隆穿着一身素净的中衣,正在书案前写着什么。他并不是白墨想象中的那种鬓发皆白的老官僚,事实上他只有三十多岁,相貌中正,仪表堂堂。这些来自贵族派系的官僚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上任的年龄跨度很大,有些人甚至还没成年就世袭了父辈的职位,也有的人第一次上任就是位列九卿的高官,却已风烛残年。
他似乎注意到了白墨的凝视,转过了头,对白墨笑了笑。
白墨对他行了一礼。
“在下白墨,新晋廷尉,给老大人问声好。”
韩隆闻言之后,微微颔首,他的笑容很温润,并没有死亡即将来临的紧张感。
“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岁。”
“和我上任时,一般年岁。”
韩隆的话听得白墨有些不太舒坦。因为这必然带给白墨一种不好的联想,与你上任时一般年岁,是不是也会和你卸任时一般年岁?
他好像看出了白墨的尴尬,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温颜道:“我只是随口感慨一下,你不要乱联想。”
韩隆微微叹了口气。
“我刚来的时候,也是你这样的青年人。那时候我每天都生气,因为每天都有些人渣被关进这里,看他们所犯下的滔天罪孽,我恨不得冲进廷尉狱,把他们一个个全都剐了。后来越来越心灰意冷,因为恶人是抓不完的,又过了些年,我就习惯了,并且信了荀子的话,人性本恶。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会被抓进这里来。”
白墨附和道:“人生无奈事。”
“嗯,人生无奈事。”韩隆说着,咳嗽了两声,他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捂住了嘴巴,待咳嗽完了,手帕上已经有了丝丝血迹,韩隆摇了摇头,“就算没有此劫,我也活不了多久啦。车裂,就车裂吧。”
白墨不禁有些恻隐。
韩隆意图谋反?
他一个没有兵权的廷尉,靠几个狱卒,能谋反?
如果说萧衍意图谋反,可能性倒大了不少。
北冥真肃在这件事上的吃相很难看。
可白墨本身就是倒韩案的既得利益者,也不可能为韩隆鸣冤。
“我来跟你说话,是想问问郭大林案的事情。”
“哦?你来几天了?”
白墨回应道:“今天是第一天。”
“第一天啊,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情?”
“碰巧而已。”
韩隆用力敲了敲桌子。
“那个孔庚,是不是在给郭大林脱罪?”
白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白墨,咱们这个位置,最害怕的就是被他们捂住了眼睛。你没法去当地看实情,实情闹到你这里,多半是他们自己意见出了分歧,才会找你来仲裁。而郭大林案,却是当地官僚企图一手遮天,根本就没打算让我知道。”
白墨道:“这正是我想弄明白的问题——韩大人,你是如何知道的?”
“孔庚是不是说,那个被烹食的小孩子是养子?”
“是,还说是胡人的孩子。”
韩隆怒声道:“放屁!”
之后,韩隆又止不住的咳嗽了起来,一些发黑的血液伴着浓痰溅到了书案上。
“不好意思,我现在不能动怒。郭大林那个儿子不是亲的,不假,当时孔庚打算用这个理由说服我,他说亲爹和亲儿子,留谁保谁不好选,但亲爹和过继的儿子呢?留亲爹,是人之常情,所以情有可原。”
韩隆又抽出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地址,递给了白墨。
“去见一见这个人,你就都明白了。我只能跟你说,要相信这个人,因为我求家主动用了当地人脉,细细查探过此事。”
白墨收下纸卷,对韩隆拱了拱手。
“以后若白某还有什么不了解的问题,会再来向老大人请教。”
“嗯,最后我只有一句话要送给你:小鬼毕竟是小鬼,挡路,杀了便是,不要有任何忌惮之心,不要畏手畏脚……呵呵,我是不是说多了?”
“没有,都是金玉良言。”
白墨对韩隆长揖了一躬。
几句话交谈下来,他甚至对韩隆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并深深的悲哀他的遭遇,他作为牺牲品的遭遇。可能也正是因为他君子般的作风,才成了一个软柿子,一个最薄弱的、最容易攻击的点。
白墨继续向里行去。
只听一满面污垢的囚徒抱着膝盖,嘴里一直说着:“韩隆……韩隆……你怎么不去死……你这个连累所有人的家伙……你怎么不去死……”
这个人,应该就是倒韩案中另一个被判车裂的人了。
韩蝇。
白墨面无表情,手里紧紧攥着韩隆方才给他写下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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