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白墨正在书案前信笔涂鸦,写了一首字数极多却不按格律、不讲什么文法的杂诗,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写完之后竟觉一意神行、游合酣畅,不禁有些飘飘然,正待装裱,今天值守宅门的家奴得刚忽然前来禀告道:“老爷,门外有一官人求见,说是来交办入觐事宜的。”
“让他进来。”白墨将那卷稿纸囫囵卷起放在书案下,整了整衣冠。
“诺。”
于是白墨的宅邸中便进来一位宦官,一幅驼背弓腰、低眉顺眼的标准宦官相貌,年纪约莫有三十来岁,见了白墨,第一句话便是:“恭喜白先生。”
“怎么个恭喜法?”
白墨说罢,又对赶来服侍宾客的丫鬟道:“芳菲,快给这位老爷看座。”
“呵呵,不必了,咱家在宫里站惯了,坐着反而不舒服。”
这宦官寒暄了一句,继续道:“白先生,前些日子那什么科举一共入榜七八十人,昨天大部分都已经接了差使,往各地赴任去了,名次比较靠前的,却有十个还是民人身份。”
白墨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所以咱家却要恭喜白先生了,白先生正是这十人之一,传上柱国、大司马大将军令,白先生明日请穿好冠带,随文武百官一同入殿。”
“定没定座次?”
“到时候会有司礼的执事指引,白先生不必担心。”
“为何是大司马大将军令,而不是陛下口谕?”
“白先生有所不知,这科举一事其实最开始就是由大司马大将军提出的建议,陛下与丞相同意后,也交由大司马大将军组织操办,所以目前来说,有关科举的重大事宜谕令,都是出自上柱国府上。”
“白某知晓,谢过……呃,还没问大人如何称呼?”
那宦官摇头道:“不是大人,是小人,白先生叫奴婢小李子就行。唉,还别说,人皆传白先生温文尔雅,其实奴婢一开始是不信的,那些名士狂儒,咱家见多了,方才去叶公子府上时,还被他打了一顿……现在腰背还疼呢。”
“我也当过狂儒,但不会随意打人,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是白某所行所立之根本。李公方才所说的叶公子,是不是南城叶寸?”
“正是此公。哎呀,时候不早了,咱家还要去那荀无翳家里一趟,就不陪公子雅谈了。”
“好,芳菲,送客。”
芳菲将那自称小李子的宦官送了出去。
这是第一次从“官方渠道”证实萧衍与科举的关系。
至于这十人都是谁,白墨也早已通过冷玉烟的渠道掌握了确切消息,徐渐、荀无翳赫然在列,另外七人也都是风流品上赫赫有名之辈,也就不奇怪为什么最近流品派中有人认为科举是一种将风流品官方化的程序,科举上来的士子也只是流品派的分支而已。
这也再次体现了墨家巨子让他先积攒名望的先见之明。
最新的风流品中,白墨的排名已经进入了第二品,现在列为二品第二十。
而魏武之子魏击,也几乎同时要入朝为官了,据说丞相为此动用了魏氏一门几乎所有可以动用的力量,誓要让魏击官拜九卿。
次日,白墨吸取了上次去得太早的教训,这回几乎是掐着点到了北冥宫外,下马车的时候,正好文武百官正往宫城内部行去。
白墨跟着他们一起,再次来到了盛龙殿,进去之后,也不须宦官再行指引了,徐渐、荀无翳等人已在左侧靠近正门的地方端坐整齐,他们坐在的区域,正好空着一个几案,白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坐了上去。
今日的徐渐一扫青杏坊中那副颓败的模样,精神饱满得很,他率先起身向白墨致意:“白兄,别来无恙?”
白墨对他做了个揖:“甚好。”
荀无翳果然把那身满是补丁的青衫换了,今天穿得是一身藏青色的深衣,上面织着而不是绣着大晋虎鹤谐舞纹,暗中又有风云卷水纹,布料细腻,显然是出自皇家的产物——之前白墨曾戏言说,皇上瞧他可怜,八成会赐上一身衣服,如今看来,确是中了。
现在再看荀无翳那张本来一般容貌的脸,竟显得有些贵气,果然是人靠衣装。
这边白墨与徐渐寒暄完了,自然轮到荀无翳,不过荀无翳不像徐渐一样说着“别来无恙”这样的客套话,而是十分神秘的说了一句:“白兄,得意否乎?”
白墨亦笑着回应:“哈哈!正得意之中也!”
皇帝还没有来,文武百官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与前后左右交谈甚欢,毫不压抑。
白墨这边的科举十子,则在互相自我介绍。
“在下南城叶寸,白兄入二品时,我才顶了白兄三品第三的缺,惭愧惭愧!”
“你惭愧个屁,老夫方伯,今年六十有二,才入了第三品,却不见朝廷来举!这才参加了这个什么鬼科举,哈哈,最后运气还不错!”
叶寸与方伯声音响亮,剩下的几人介绍自己时,都细声细气的,仿佛是在窃窃私语。
白墨仅知悉了他们的名字。
季平、刘昕、虞洛、张醒、隋明。
其中虞洛的虞姓乃是前朝皇姓,不知道他与前朝皇族有没有渊源,且认祖归宗的话,如今北冥宫里的北冥氏皇帝,也属于虞姓诸侯,北冥真肃祭祖时也会自称“虞真肃”。
终于,皇帝在两名宦官、四名宫女的搀扶下登上了龙椅,满朝文武并没有喊什么“吾皇万岁”,只是默默站起来,朝皇帝鞠了一躬,皇帝一挥手,就一齐坐下。
“诸位爱卿可有事启奏?”
北冥真肃打了个哈欠,似乎困意未消。
右首有一个文质彬彬、身形干瘦的老臣站了起来,朝皇帝鞠了一躬,道:“臣有本奏。”
听这声音,正是那日曾品评白墨相貌、被白墨怀疑为萧衍的那个老臣。
“说。”北冥真肃依旧无精打采,似乎满下巴的浓密长须今日看着也有些蔫。
那老臣清了清嗓子,拿起了笏板,文武群臣俱皆沉默,竖起耳朵,不愿落下一字。
“徐渐,京畿人士,文韬武略皆欲击当世魁首,今既科举,列得头名,其人更为剑宗吕归尘首徒,身世清白,臣以为,可以戍守宫殿,扈卫皇亲,应领卫尉之职。”
那老臣说完,文臣皆哗然。
一开始,就要位列九卿?
居然还要给卫尉的官?
按晋朝历来的升迁规律,无论是由风流品上选擢、还是因功提拔、蒙荫提拔,一开始都要做候补官,也就是郎中,后面慢慢升任侍郎、中郎、议郎,待其能明朝廷律例、政要纲领,再填补实缺。
之前卫尉韩蝇受韩隆案牵连,处车裂之极刑,卫尉之官职出了缺口,却没有填补,代理的丞官也没有转正,原来玄机在这里。
当下便有人要出言反对。
可是右侧武官们却纷纷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这些武官本就身形健硕,嗓门更比文官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一时间满殿尽是“臣附议”之言,振聋发聩。
北冥真肃用力敲了敲桌子,武官们才纷纷闭口。
“行了,别嚷嚷了,朕准了。徐卿,坐前面来。”
徐渐起身朝皇帝长揖一礼,便由宦官的指引,坐到了九卿的位子上。
一时间,徐渐脸上的神气更加饱满了。
现在白墨几乎确定,那老臣定是萧衍无疑!
除了萧衍,谁还能令满朝武将如此推崇?就算是太尉赵光重,也做不到。况且如今赵光重依旧领兵在外,据说是驻守韩国去了,不在朝中。
白墨却在心中祈祷,千万别跟徐渐坐在一起。
朝上科举十子,九卿的名额只有九个,现在有了缺口的只有原属韩隆的廷尉、原属韩蝇的卫尉。卫尉给了徐渐,已经明确,现在该看廷尉给谁了。
不管给谁,不是自己就好,白墨宁可在一开始只做个郎中。
古语有言,步子迈太大,容易扯到淡,做风流名士、做食客的时候,白墨可以嚣张,这是一种沽名钓誉的手段,但到了朝堂,他必须稳扎稳打才是正路。
“荀无翳,洛邑人士,知实务之绝伦,晓天理之昭然,臣以为,可以任命为——平淮令。”
平淮令,是治粟内史的属官,掌管物价。治粟内史是九卿之一,现在正由丞相嫡长子魏文担任。当了那尖酸刻薄的魏文的属官,几年之后,荀无翳这个谦谦君子,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
“叶寸,凤京南城人士,精通文墨刀笔,可以作尚书令。”
尚书令是少府的属官,管理宫中文书,大概类似于明朝的秉笔太监,虽然不是九卿之一,但实权不小。
“白墨。”
终于提到自己了。
白墨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紧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墨竟觉得那疑似萧衍之人,回过头来,朝自己笑了笑。
“白墨,范阳人士,素有文名,韬略器识皆得裴行俭公器重,且通晓地方事、通晓律令事……”
通晓地方事,这个评语可以理解为殿试时的印象。
但通晓律令事?
白墨可不敢认为自己通晓律令事。
不详的预感忽然在白墨心头升起。
“臣以为,可以作廷尉。”
果然。
怕什么来什么。
北冥真肃忽然哈哈大笑:“准了。萧卿,你看上那小子只当了守宫门的,结果还是朕看上这小子本事大,你也知道他适合当大官,来来来,快上前坐!”
那老臣微微一笑,不可置否。
白墨在宦官的指引下,坐上了九卿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