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玉烟,你们做的事很好啊。”
字面上理解好像是在夸奖,秦戈说这话的时候却咬着牙。
冷玉烟假装动着嘴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今天他与魏击二人在剑宗寻衅,幸亏老夫及时派人与宫白羽联络,让他赶来救场,才没有酿成大祸。”
冷玉烟一直动着的嘴巴终于发出了声音:“会不会是那些剑宗弟子先起衅白墨的?”
“他们傻?不知道魏击是魏无忌的孙子?这白墨行事起来太不知轻重了。”
秦戈对白墨成见已深,冷玉烟放弃了为白墨辩解。
“仰仗虚势,四面树敌,早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秦戈戴上斗笠,挑起了两担黄秽之物,
“告诉白墨,叫他这段时间消停会,不要再给我添乱,我们在京城里的钉子本来就少,不能折损在为他擦屁股上。”
“可是巨子的命令……”
“你们归我管。”
秦戈撂下话,便挑着黄秽之物走了,冷玉烟沉默了一会儿,又走回到了白墨身边,却并没有对白墨提起秦戈的话。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莫说身穿直裾,就算光着膀子,依旧觉得有些闷热,五月末了。
大晋北轩三年的五月末,出了两件让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
头一件,说得最多的,当属那位三品三公的婚礼。
前些日子他聘个妾便搞得满城皆知盛大非凡,这一回却好像已经没了余财,所谓婚礼,寒碜得很。
据说那三品三白公子到赫府提亲时,便被赫府一众家丁打将出来,浑身是伤,又一回去提亲,则被赫府放狗咬了,第三次提亲,被打了足足三个时辰才放他出门。
第四次,才瞧见了那位传说中睡觉都睡在金砖上的赫老爷。
一开始传出的风声是,那位白公子已经同赫小姐苟合过了,白墨第四次去,直接跟赫老爷摊了牌,最后的结局,则是那位水灵灵的赫小姐被那赫老爷赶出了家门,断绝了父女关系,永不往来。
这一日,春风得意马蹄疾。
白墨骑着白马,环抱佳人于凤京城里的驰道中,策马奔腾。
才子佳人皆满面笑容。
赫彩的美名也因此第一次揭开面纱,为众人亲眼所见,再回过头来看之前一经刊印便屡遭质疑的胭脂谱,才发现那胭脂谱上的形容描述皆所言非虚。
秦妲己,被谓为阳春。
赫彩,则被谓为白雪。
将阳春白雪两位美人皆俱收入房中的白墨,又该是何等的快意风流?
白马出凤京。
“我要与你结发厮守,却不能风风光光的娶了你,你怪不怪我?”
赫彩紧紧抓着白墨的衣襟,生怕自己从白马上摔下来。
她含笑道:“不怪你,这才是儿家想要的。”
“哈哈哈!”
白墨朗笑三声,扬起马鞭,打了一个鞭花。
赫彩也不像之前那般拘谨,放开了白墨的衣服,对着前方一望无尽的田野,敞开双臂,作拥抱妆。
清风拂面颊,动摇多幽草。
溪水迩潺潺,青烟遐袅袅。
“驾!”
宝马嘶鸣。
白墨也跟着大声吼叫。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我来,我见,我征服!”
“波兰永不灭亡!”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他似乎十分享受这种时空错乱的荒诞感,享受这种轻松恣意不必隐藏任何东西的时刻,不停地说着那些赫彩完全听不懂的话。
赫彩的心中只有开心,没有别的。
“白墨!”
“什么!”
马蹄声与清风里,二人一问一答。
“你稀罕我么!”
“稀罕死了!”
“老了也稀罕?!”
“老了更稀罕!”
“驾!”
“你是谁?!”
“我是白墨!”
“你还是谁?”
“是你家相公!”
“驾!”
“你父母是谁?”
“白酒鬼,苏妈妈!”
“你哪里人?”
宝马仍在行进,白墨却忽然沉默了起来。
须臾之后。
白墨仰天长啸:“我的家乡,是另一个世界啊!”
明快的阳光照在白墨脸上,白墨笑得真挚坦诚,毫不做作。
距离宝马三十丈外,白墨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有一人大步奔跑着,追不上马,却从没落下多远。
如果白墨注意到那里,凭着这高大伟岸的身形,就能认出他了。
老楚。
第一次浑身是汗,气喘吁吁的老楚。
能与一品高手吕归尘对战,并让白墨产生恐惧感的傻大个,却也并不是真的健如奔马。
毕竟还是人。
最后,老楚终于累趴在地上,任灰尘随着自己的呼吸进入口鼻。
“他娘的……”
老楚骂了一句,并不结巴。
“这小兔崽子,身上的秘密比老子想的还多啊……”
老楚翻过身子,双目直视着天空中的太阳。
“老子不管了。”
老楚闭上了眼睛。
翩翩公子,美人白马,这一日后,将成为无数痴男怨女们心中的理想。
还有一件,则是从朝堂里传出来的事情。
当年晋国未一天下之时,国内有韩赵魏三大夫,后来开始世袭司徒、司空、司寇三个职位,再后来,晋国越来越大,也出了几个极为贤明的君主,三公九卿改了称谓与司职,但仍旧由出身韩赵魏三大家的子弟轮值。
圣王时,死士之中出了个萧衍,兵家奇才,生已逢时,赵氏尚武,自甘为其驱使,与韩、赵分离。
其时赵氏家主赵巽位居太尉,本为萧衍劲敌,后为其谋略胆识折服,带着太尉的官职跟了萧衍,韩赵魏三家的默契便被打破了。
军威日隆。
直至圣王驾崩,今上即位,魏无忌献策八击天下,由萧衍等八位将军执行,一举功成,这才有了如今各治部众的八位柱国大将军,其中萧衍最尊,荣衔上柱国,今上专门为他设立了一个大司马大将军的职位。赵巽之子赵光重,也是八柱国之一,荣衔下柱国,领太尉职。
今天,今上拿韩氏开刀了。
韩氏有子名曰韩隆,位居廷尉之职,因某涉及显贵弟子的案子被今上下令彻查,结果在家中搜出了金银十大车,兵器甲胄三百余套,其兄韩蝇,司职卫尉,最后这批甲胄被人指认为宫中禁军遗失之物。
这二人均以某犯罪处以车裂之刑。
又有五十余人牵连其中,革职的革职,发配的发配,斩首的斩首,这些人八成都是韩氏子弟。
御史大夫韩平当场拂袖而去。
宫中军士并未多加阻拦。
明眼人都知道,韩家,吃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后,已经完了。
想反?
赵光重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上朝了。
估计韩国附近已经屯驻了许多兵马。
韩平这一走,让他更加难以得到转圜之地。
虽然因为族中小辈子弟之间的争端,近日魏无忌与韩平之间闹过一些不愉快,但这个时候,却仍然站了出来,说韩平并没有牵涉此事之中,之前种种举动,只是被族中弟子一时气昏了头,恳请圣上不要与之计较。
这求情求得还算有些技巧,没触霉头说那些涉事者还应该再查查,只是把韩平气走的原因改成了是生自己族人的气。
不过魏无忌说出这话时,语气已经颓然得很了。
今上的回应是:“让他自己反省反省吧,暂且留职察看。”
魏无忌如丧考妣。
白墨听闻此事时,只评价了三个字。
“老套路。”
三大家要倒,这是必然的趋势,只要皇室还想让这天下姓北冥,他们必须倒。赵家提前站好了队,也不能说没危险,不然区区一个其险要处只在于靠近京畿的韩国,不值得他大动干戈,亲自跑去压阵。
唇亡齿寒,魏无忌知道韩家虽然是老对手,却更是老队友。
所以之后魏无忌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至少要保住韩家的封邑。封邑,才是这些老贵人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对韩家发起如此猛烈的攻击,为了什么,也就不难猜了。
“科举。中了的人怎么都得安排个官做,这是头一回,心急的皇帝陛下估计不会想到先设个翰林院教教他们为官之道了,好赖先塞个大官做做。”
“这么看的话……”
冷玉烟正给白墨揉着肩膀,力道均匀,让白墨十分受用。
“巨子让你从科举之路入仕,是在致你于险地。朝中泾渭分明,进了一些无根所依的人,而且是开了挤占他们空间势头的人,肯定会成为打压对象。”
白墨转了转脖子,侃侃道:“咱一路行来,哪里怕过凶险?况且要说凶险,如今这局势,碰上个这么心急的圣上,要是真的按魏丞相的要求,由他举荐做了官,才是真凶险。”
“况且说无根所依,也不一定,朝中不仅有贵人武夫,还有那些从风流品中捡取的官僚,这部分虽然大多数分散在地方,中枢却也有一部分,肯定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派系,暂且称为流品派,一部分由科举入仕的人,估计会傍上流品派的大树,流品派却未必真心把他们当自己人。”
“这是在挤占老贵人们的位置,何尝不是在挤占他裴行俭一手扶植起来的流品派?”
白墨顿了顿,悠悠道:“最稳妥的办法,只能以一人为倚仗。”
冷玉烟立即领悟了白墨的意思。
这个人,就是皇帝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