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是长相厮守?
白墨想起了那个在残破的古庙之中,守着一具已经冰冷却满是酒气的尸体一言不发的小孩,还有那个其貌不扬却一直在一旁温言相劝,最后口干舌燥自己先哭起来的女童,又想起了那个背着看上去比身躯还打的柴堆到处吆喝的倔强少年,还有那个在一旁叽叽喳喳,烦人不已的疯闺女。
最后,他想起了那个长满了枯草的坟茔,还有斜倚在坟茔上,因为父亲之死痛恨饮酒,却举起酒壶,和泪下肚的锦衣青年。
长相厮守的套路,是需要用一辈子来铺设的大局。
白墨早就没有那个耐心了。
不知何时,他已经攥紧了拳头,脑子里嗡嗡的,尽是自己一朝权柄在手,回到范阳老家以雷霆之势扫清一切污垢的画面。
白墨抬起了头,入眼而来的是写着倚醉楼三个鎏金大字的牌匾。
低头,则是一幅楹联,右曰:“敢教人来兴风作浪”;左曰:“只忧君去人走茶凉”,倒是有些意境。
一楼与二楼呈复式,在一楼便可以看到二楼的戏台,戏台上坐着一个青衣素面的女子,两手挤满伤疤,让白墨想起了暗牢里的那位将自己称作蠢猪的女子,此刻她正怀抱琵琶唱着小词。
“值此际。”
昨日忽来骤雨,倚醉楼外的巷子里还有着积水,青砖碧瓦上被雨水所染上的湿润墨色还未褪去。
那女子继续唱道:“恰似小秦淮。”
倚醉楼外,太澜江上碧波荡漾,画舫无数。
“半帘云雾笼城起,一天风雨带花来。”
唱到这里,那女子垂下头颅,似乎在望着一楼门口处发呆的白墨。
“回首是荷开。”
一曲《江南好》,正是昨日雨中,白墨信口而吟的那首小词。
白墨心中暗道,这冷玉烟倒还算机灵,知道活泼地完成“上司”的任务,帮他把自己不甚在意的闲棋也给下了,却不知冷玉烟根本没听他吟过这首词,如何帮他?
白墨走进倚醉楼中,轻车熟路的上了二楼,走进一处可以看到楼外太澜江水的雅阁,立即有一小厮走了进来,对白墨哈腰道:“魏……白公子,可是要叫秦妲己下来作陪?”
白墨点了点头。
那小厮看了一眼白墨身边的老楚,似乎有些为难,结巴道:“这……白、白公子啊,妲己不接这个……”
小厮憋了好一会儿,才脱口道:“三人局。”
白墨耸了耸肩,无奈道:“这是丞相府派给我的高手侍从,又聋又瞎,就当他不存在就好了,如果他不在这里,我有什么闪失,这个丞相府怪罪下来……”
“白公子稍后片刻,小的这就叫妲己下来。”
“去吧。”
不一会儿,秦妲己一脸疲惫地走到了这处雅阁,在门口处赶紧改了一张笑脸,进来之后一瞧见白墨,立即恢复了之前疲惫非常的神情。
“魏公子,还是该叫你,白墨?”
白墨笑了笑,看上去十分无耻:“都行。”
“又想来吃白食?”
白墨摇头,从怀中掏出了一荷包碎银,扔给了秦妲己。秦妲己不但不接,荷包落地之后,甚至都没看一眼。
“这点钱就想打发老娘?”
白墨皱眉道:“你是镶了金了还是嵌了银了,有那么值钱?得,今儿我来只是想和你聊聊天叙叙旧,不干别的,要价别太狠。”
这女人目光也够短浅,远远比不上赫卫那个商人。她眼里只有王孙公子,却不知道现在的白墨已经比许多王孙公子都值钱了。
秦妲己哼了一声,刻意坐得离白墨远远的。
白墨苦笑,前些日子还坦裎相待,今儿个居然就已经这般疏远。
“外头弹琴那人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那是本楼琴师,号称琴绝,你这风流名士居然没有听说过?”
“她就是琴绝?我说怎的之前未曾见到。”
“嗯,之前被关着,前些天圣上一道旨意,又给放出来了。这座楼里,她说话比蓉姨还好使。”
“嗯……”说到这里,白墨忽然觉得嗓子有些空,于是敲桌道:“小二,上酒!”
“就知道喝酒,喝死你。”
白墨很单纯的笑了笑,道:“早晚有这一天,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话说那琴师所唱的词,是我填的,你们知道吗?”
“知道啊,琴师还对我们夸赞过,说白公子才力沛然,信口而来即能神韵天成,你以前也没少填词,还说是什么奉旨填词,如今看来,都是骗人的吧?”
“又被你发现了。”
“你这滑头,”秦妲己眼圈一红,“骗我骗得好惨。”
很快,一位小厮端着酒壶上来,见此间气氛不太对,把酒壶与酒杯撂在桌上,便匆忙退了出去。
白墨抓起酒杯,满上两杯酒。
“陪我喝点?”
秦妲己抓起酒壶,一饮而尽。
“我靠,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痛快过?”
秦妲己擦了擦眼泪,笑道:“以前要装羞涩嘛。其实我们这些欢场女子,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哪还能羞涩得起来。”
“你打算在这倚醉楼待一辈子么?”
“好点,可能找个痴情的傻公子,给他做个小妾,稍差,就是像蓉姨那样,在这楼里当管事的,大部分则都是在人老珠黄后,守着一点体己钱养老。白墨,你是不是又想诓我?就是把我卖到窑子里,还傻呵呵帮你数钱那种?”
白墨嗤笑道:“你现在就在窑子里,我是想救你出去。”
“做什么?”
“做妾。”
“给你?”
白墨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凭什么,你一介布衣……”
话说到这里,白墨打断了她:“你真觉得会有什么王孙公子会要你?无论旧国贵胄、公卿子弟,如今都门风严厉,即使放任家中子弟在外欺压百姓,也不会由着他们娶回青楼女子,有辱斯文,那些话本上写的事,你不会当真吧?如今我把你带出去,将得益的不只是你,甚至全国的欢场女子,都会从此事之中受益。”
秦妲己撇了撇嘴,道:“你忽悠人的本事,又涨了不少。”
白墨摇头,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正是最新的一本《十二风流品》。
“翻翻。”
青楼女子,并不只是卖肉求生,很多公卿官佐来风月场并非是为一夜风流,很多只是来找个懂事的姑娘聊天解闷而已,所以这些青楼女子很多都自幼学习琴棋书画,识字率甚至比良家女子都高。
秦妲己翻开《十二风流品》,第一品前两位,仍是那诗词南北王,王灵神与王秋水,后面十人,也都是连秦妲己都听说过的如雷贯耳之名,次序有变,变化却不大。继续向后,直到翻到第三品的名单,秦妲己这才心头巨震。
风流品,三品第三。
白墨,范阳人,父母师门皆不详,于北轩二年秋季辗转至凤京,北轩三年元旦后于倚醉楼中填词作曲,著有《倾萍集》、《烛影集》,其时声名不彰。
后主持编纂兰亭雅集,填《沁园春》、作《兰亭集序》,声名大振。
其人文艺于花月之中,能思善言,见识尚可,唯品性待察待省。
秦妲己抬起头,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
三品第三!
十二风流品,一品十二人,二品二十四人,三品四十八人,第四到第十二品,以此类推。三品第三,也就是说排在他前面的,仅有三十八人而已。
这已经是普通文人雅客可望不可即的名次了。
四品之上,已然可以看作真名士。
相信很快,白墨就可以名震大江南北,初次留名,便直上三品第三,虽远远不及那甫一登名便排为一品第二的王秋水,与一般文人雅客比,已是超出太多。
“你真要聘我为妾?”
“不仅要聘,还要风光大聘。”
秦妲己有些不敢置信,看了一眼白墨的眸子,那眸中仿佛藏着某种坚定的信念,可秦妲己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能入三品第三,确实已经超出一般王孙公子太多,可越是这种人,越该注重自家声名才是,就算聘入一妾,肯定也只是偷偷摸摸抬进院中罢了,为何还要风光操办?
“为什么,此举真能叫天下伶人受益?”
“我白墨凭借一身风流文艺而入三品第三,裴行俭并未给出差评,只是说品性待省。如今我再高调聘你为妾,其他那些各种不入流的文人势必纷纷效仿,那些王孙公子更是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金屋藏娇,如此,你们的解救率是不是就大大提高了?”
任白墨巧舌如簧,秦妲己却还是有些疑虑:“你的目的呢,难道真的是为了解救天下伶人?”
“现在我只问你愿不愿意,我说我只是想给自己赎赎罪,你肯定是不会信的。”
“你能说服蓉姨、给得出价钱?”
“我白墨风光来接,她要是聪明,不敢狮子大开口,她要是不聪明,我欺压一下这位‘良善’便是。”
“好,我同意了。”
那温婉动人的笑容再次回到了秦妲己脸上,配合着她那姿容身段,真个是直欲虏人心、直欲酥人骨,白墨揽过秦妲己,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