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轩三年,春。
倚醉楼已被来自丞相府的三百名家丁围得水泄不通,第一层的散席上的客人被尽数赶出,真正的魏击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处不起眼的散席上,被周围的家丁簇拥着,手中把玩着一根青碧色的玉如意,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不怒自威,颇有些王孙公子的风范气度。
丞相魏无忌的孙子,在京城里也是顶尖的王孙公子,如今居然被人顶着自己的名头寻花问柳,足足两个月,是可忍,孰不可忍?魏击故作冷静,实际上如果有人仔细观察此时的魏击,会发现他把玩着玉如意的那双手都被气得发抖了。
“纵将此人千刀万剐,不能解某心头之恨!”魏击恨恨地低语道,只是话刚说完,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妇人带着一群怒容满面的姑娘和护院,从楼上鱼贯而下,勾枪斧钺,宝镜银钗,仿佛都被这群人当成了兵器,紧紧攥在手里。
为首的老妇人正是倚醉楼的老鸨子,凤京城里最著名的皮条客,蓉姨。
“哟,这是哪儿来的膏粱子弟,排场不小啊!”
蓉姨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当,除了头发白了些个,与那些饱经风霜的中年妇女一般无二,只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风月场里独有的那一股狐气,刚说一句镇场子的话,一瞧见这来踢馆子的小哥实在俊俏,又开始卖弄起风情:“诶哟,这位公子,一个人坐在散席上,也不怕着凉了,赶紧随老身上楼,老身一定亲自给公子暖暖身子~”
“怎么跟我们家公子说话呢?”
几个随从刚要上前冲撞,魏击摆了摆手,示意几人退下,彬彬有礼道:“在下魏击,今日来此只为解决些私事,无意冒犯,还请这位老妈妈不要阻挠才好。”
蓉姨定睛一看,怪道:“魏击魏公子正在楼上休憩,不知阁下是哪一位魏击?还是只是名字相同?”
“委鬼魏,二山击,魏国公无忌正是家祖。”
魏击话音刚落,却听蓉姨身旁的一位姑娘嘲讽道:“这年头,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冒充我家魏公子了,你也不照照镜子,瞧你那德行,跟我们家魏公子都没法比呀。”
“就是就是!”
“魏公子比你俊俏多了!”
倚醉楼上的莺莺燕燕们七嘴八舌的嘲讽起来,聒噪非常,魏击的那些下人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实在是差了点,根本无从插嘴,即使说了出来,也一瞬间便被淹没在姑娘们的唾沫里了。
魏击将手中玉如意往桌上一摔,愤然道:“你们这群聋子瞎子,是不是非要魏某调我魏国甲士前来,屠了你这倚醉楼,才相信我便是魏击?”
大晋皇帝明令,异姓不封王,可是天下初定之时,实在拿不出那么多合格的人做流官,而那些也从龙之功的开国元勋们,对于恢复分封制度的呼声极大,两难之下,还是分封了不少公侯出去,丞相魏无忌自二十岁时便已在晋国为相,大晋统一天下,自然少不了一个公爵的爵位,魏国封地之大小,邑民之多寡,除了几个封了王的皇子皇孙之外,也仅次于那位扫灭虞姓诸侯的柱国大将军了。
只是方才魏击的威胁还是有一半吹牛的成分,大晋皇帝虽然保留了诸侯的兵权,却也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诸侯之兵太过自由,出了限兵令外,还有限土令,诸侯兵甲若无皇帝调令,不得出封邑一步,私自出兵者视为叛乱。
丞相府中五百护院,其实也不过是一群家丁而已,当然不排除有一部分根本是退下来的魏国老兵,皇帝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会容忍他们在京城里搞出“屠了倚醉楼”这种规模的血案。
蓉姨听了魏击的恐吓,还真吓了一跳,不过风月场里待人接物的经验让她很快从容下来,在最亲信的姑娘耳旁低语了几句,便开始与这位自称魏击的公子寒暄起来,随她下楼的姑娘们也缠住了魏击的家丁,以拖延时间。
很快,一个还穿着中衣的公子,懒洋洋的在一群姑娘的簇拥下从楼上下来,一瞧见散席中被蓉姨纠缠不休的魏击,忽然朗声笑道:“诶!这不是魏公子吗?早就听人说你开了窍,在这倚醉楼里风流许久,我还纳闷怎么没在这见过你,嘿,这回终于让我瞧见了,你这不声不响的,怎么就开了窍了呢?”
魏击一抬头,看那跟自己搭话的公子还是个熟人。
“韩毅,别来无恙啊。”
那只穿了中衣的年轻人抿嘴笑了笑,冲魏击作了一揖:“守宫丞韩毅,拜见守宫令大人。”
说罢,从簇拥着他的莺莺燕燕中走出来,对蓉姨道:“你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不快见过我家大人。”
这时蓉姨才终于确定,眼前这位才是正品魏公子,可是,之前那位呢?要知道,倚醉楼之所以容忍了秦妲己说要“养下魏公子”的狂言,并且容忍底下姑娘免费接待这位贵客,可全是因为他这“丞相孙儿”的名头啊。
蓉姨赶紧轻轻地自抽两个嘴巴,悻悻道:“是老身眼拙,冲撞公子了,万望恕罪。”
“无妨。”魏击摆了摆手,“让那个冒充魏某的鼠辈出来应战即可。”
“是,老身这就安排下人把那鼠辈‘请’下来。”蓉姨咬牙道。
与此同时,秦妲己房中。
秦妲己端坐窗前,看着心爱的阿郎正抱着一只金匣又扣又咬,蹙着眉头,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魏公子,这金匣,可是有什么机关不成?”
“什么金匣,”白墨啐了口夹着金粉的唾沫,恨声道:“太抠门了这人,居然是镀金的。以后你若是在这房里接了姓魏的,可别给他好脸子看,这人,抠着呢。”
“可是公子呀……你不就姓魏么?”
“这个嘛……”白墨只是随便回了一句,倏然间从怀中掏出了一支小刀,也不知从哪来的,就往那金匣上刮了起来,片刻间,那之前还金光闪烁的匣子,已经露出了铁皮,只有几个犄角旮旯的部分还能看出金色。
白墨撕了一片衣角,小心翼翼地把金粉裹住,塞回怀中,刚要回头跟秦妲己说声“有缘再见”,却见秦妲己眸光清冷,已将剪刀的刀刃架在了白墨的脖子上。
白墨苦笑一声,道:“被你发现了?”
“你根本不叫魏击,对不对?”
秦妲己的语气中,再没有往日的温婉与风情。
“在下白墨,范阳人士,只为出来混口饭吃,还请姑娘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秦妲己的眉头越蹙越紧,渐渐变得有些狰狞,牙齿的撞击声连白墨都能听见了,“我现在恨不得亲手宰了你!”
“别动不动就想宰人,很血腥的。”白墨摇了摇头,倏然间反身抓住了秦妲己的胳膊,向内一转,啪嗒一声,秦妲己手中的剪刀便落在地上。
“秦妲己,我看咱们俩还有点感情,不如就此逃出生天,远走高飞如何?”
“呸!谁要跟你远走高飞?我可是要嫁给王孙公子的女人!”
“那对不住了。”
一个手刀,秦妲己身形一软,倒在地上,白墨也顾不得把这已经有了肌肤之亲的女人放回床上,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白墨摇了摇头,扒住窗沿,翻过窗子,落在了窗外的青瓦上,赶紧匍匐下来。
很快,踹门的声音从耳边响起,白墨屏住呼吸,争取不发出任何声音。
“人呢?搜!快给我搜!”
“这里没有!”
“那里也没有!”
“窗外呢?他说不定跳下去了!”
糟糕!
白墨猫着腰,踩着小碎步,赶紧往另一侧跑去,这倚醉楼共有四檐,俯视下来是正方形,只要跑到另一边,那些家丁再看窗外便看不到他了。
幸亏白墨对逃跑技术还是比较在行的,那些家丁打开窗户时,白墨已经成功隐蔽了身形,可惜,造化弄人,这时忽然有一个女子打开窗子,要往外搭衣服,正好看见了正扒着墙角观察敌情的白墨。
“那鼠辈在这里!”
非常熟悉的声音,正是昨天傍晚与白墨在画舫中数度销魂的女子,小红!
“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啊!”
白墨可不想真的从五层高楼上跳下去摔死。
他赶紧又打开了一个窗子,闪身翻了进去,正好压倒了窗内之人。
白墨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定睛一看,相貌平庸得很,他没有任何印象,那女子呜呜着,好像要说什么,白墨冷声道:“有什么话快说,小爷没时间陪你啰嗦!”
那女子还是呜呜着,只是用手指了指白墨正捂着她嘴巴的手。
白墨试着将手挪开,那女子赶紧低声道:“公子随我来!”
自己人?
果然,那女子起身后,打开了一道暗门。
“这是蓉姨关押不听话的姑娘的地方,现在里面没人,可以躲躲。”
“你叫什么?”
“小绿……公子肯定不记得我,一般有一群人围着你的时候,我都在最外面……”
“白某记下了,若有来日,一定报答!”
白墨赶紧钻进了那处暗道。
随着小绿关上入口,里面变得漆黑一片。
“……可我该怎么出去?”
白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摸着黑一直往前走,终于,前面出现了一道光,然后便看到一个还染着蜡烛的囚室里,关押着一个只穿着中衣的女子,那女子肌肤被烛光照得泛黄,看不出是否白皙,只是那张温柔如水的脸,让白墨有了些印象,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蠢猪……”
女子笑了笑,嗓音有些沙哑,她抬起手来,伸向白墨,好像想叫白墨拉住她的手,白墨扫了一眼,那纤长的玉指上,有着无数丑陋结痂的伤口,让他想起了秦戈的脸。
平日里脸上挤满笑容的蓉姨,居然这么狠……
白墨走上前去,端详着囚室外的铁锁,仿佛在找方法将它打开。
那女子却笑道:“蠢猪,别试了……打不开的。”
的确,锁芯已被铁水浇筑死了。
“姑娘为何叫白某蠢猪?我们可曾相识?”
还没等那女子回答,几声刺耳的叫嚷传进了白墨耳朵。
“那鼠辈就在里面!”
“贱人,看你做的好事,如果找不到他,惹怒魏公子,你等着瞧吧!”
白墨收回心绪,强自笑了笑,对那女子道:“我没想到这个世界……这个地方居然还有私刑的传统,如有一日白某有能力改变这一切,让这个世界回归文明,会回来救你的。”
“风紧,扯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