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奇怪的戟士悄无声息的接近了他。
须臾。
大戟劈下,传来一声凄厉的破空声。但萧无极想象中的血肉迸溅并没有发生,那黑甲男子回头便是一剑,竟直接削掉了戟头。武道造诣突飞猛进的萧无极自然看得清楚,那戟士出戟的力道和手法绝非泛泛之辈,更不是那些普通的戟士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他对角度、速度的计算不差毫厘,若那黑袍男子稍慢那怕一个呼吸百分之一的时间,戟头都将毫无疑问的刺在黑甲人头顶上,届时脑浆飞溅、血肉模糊,自是不必多说。
可那黑甲人做到了。
不仅做到,在的脸上甚至一丝一毫的惊讶、惊恐之色都没有,仿佛这只是一件如同吃饭一样稀松平常的小事。萧无极本以为自己的本事在当世已是极高的,不说无人能敌,鲜有人能敌这样的话,萧无极还是有自信说出口的。但面前这两位一次简简单单就分出胜负的交击,萧无极竟被惊出一身冷汗。
那戟士应该与自己境界差不太多。
那黑甲人……则究竟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黑甲人削掉戟头后,没有着急继续还击,而是调转过马头,开始打量起这名刺客来。
“你是刺客中第一个能接近吾颅一寸的。报上名来,孤不杀无名之辈。”
那戟士丢掉了手中残缺的戟杆,嗓音沙哑的说道:“吾无名。”
“那你滚吧,不过从今以后你便有名字了,叫拿戟的,若有下次,孤必杀你。”
戟士不言不语,扭头便走。
黑甲人却忽然笑道:“别藏着了,难道想杀孤的人便都是那无名鼠辈不成?”
“你说谁是鼠辈!”
萧无极心下大骇,因为上面那句话,正出于萧芙蓉之口。萧芙蓉怒气冲冲的走到那匹身形高大、毛色油亮的黑马之前,指着那黑甲人的鼻子放声道:“我告诉你,我大哥是天下有名的高手,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无名鼠辈了,倒是你,你是干嘛的,报上名来?”
那黑甲人刚要有所动作,萧无极便冲了出去,说是冲,其实已经接近于飞了,一程数丈,萧无极跃起之后,脚便不再沾地,一柄小剑,直刺那黑甲人咽喉。
黑甲人轻蔑的笑了笑。
他没有使剑抵挡,竟直接用手指捏住小剑的剑身,仿佛轻轻一扯,便教这柄小剑从萧无极的手中脱了出去。
萧无极悟道十五日,便能潜入楚王宫中,直接将妹妹救出来,身法手段,已然登峰造极,数载匆匆弹指过,萧无极的本事比那时已经精进了不知何几,可面对这个人,竟第一次有了一种深深无力感,甚至有些恐惧。
他凌空侧身,以防黑甲人继续攻击,然后落于地上,护住了自己的妹妹。
萧芙蓉似乎也发现面前这人并非等闲,开始后悔自己之前的冲动。
“大大哥……这个人……很厉害么?”
“……”
萧无极沉默不语。
那黑甲人笑道:“尔等到此杀孤,竟连孤到底是谁都不知道?有意思,你们的雇主出了多少钱,便教你们来取孤大好头颅了?”
“这是误会,我们只是跟踪着那名戟士,才到了这里。”
“这么说,你们是来护驾的?说罢,想要什么好处。”
萧芙蓉气闷不过,再次开口:“你这人怎么这样?句句称孤道寡,来人不是杀你就是来讨赏的,你当自己是那秦王帝云寰吗?真是臭不要脸!”
黑甲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绝顶荒唐的笑话一样,笑得合不拢嘴,甚至险些从马上掉下来。萧无极本想趁这个机会带妹妹逃走,或者趁机攻其要害,但想起黑甲人之前那深不可测、甚至凭萧无极现在的境界都无法理解的绝强身手,萧无极没有轻举妄动,妹妹那看似唐突的诘问其实并非不谙世事,而是想给对方留下一个不谙世事的印象,然后解释一下这件事情,让他不要与二人一般见识。
此祸虽是由妹妹而起,现在看来,却又是由妹妹而息。想到刚才妹妹说的那句玩笑……这人莫非……
那人笑罢,果如萧无极料想一般,朗声说道:“孤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帝云寰。你们当真不讨个赏么?”
萧芙蓉笑道:“无功岂能受禄,我们兄妹二人虽不过江湖草莽,无依无靠,却也是懂得不受嗟来之食的。”
“算了,此地是两国交战的战场,危险得很,尔等速速退下。”
萧无极如蒙大赦,拽着妹妹便向后退去,这自称帝云寰的黑甲人却又突兀地道:“且慢。”
“大王还有何事问我?”
萧无极的语气恭敬得很。
“你妹妹刚才说无功岂能受禄,那么,有功的禄,你们受不受?”
萧芙蓉欢笑道:“当然!当然!”她说着,轻轻拽了拽哥哥的臂膀。萧无极立即便明白了妹妹的用意——方才不过是以退为进,猜到那人身份后,讨点好处,是自然而然的,但如果太直白卑贱,让他有了恶感,想来就算有什么好处,也微不足道。而且,无功所受之禄,断然不可长久,若能在这人手下谋个差事,那么,他们兄妹二人生活上的窘困,也就能长久的解决了。
帝云寰指着萧无极道:“你方才的身法,虽然还比不上孤十岁的时候,但是,在那些江湖人中,也算是顶尖的了。想要立功建业,对你来说,相必不是什么难事。孤这里,也正好有些功业,可以给你立一立。”
“大王请讲。”
“寿春城,你们去过没有?”
“去过。”
“知道王宫在哪里吧?”
萧无极沉默片刻,道:“知道。”
“靠你的身法,潜入楚宫,将那楚王的项上人头取来给孤,能做到么?”
萧无极还未开口,萧芙蓉忽然道:“这,未免太难了点吧?”
萧无极本是想说当然可以的。五年前,他在楚宫中救出妹妹,已经有了经验,楚宫的布局,他一清二楚,这件事对他来说,难度不大。
帝云寰道:“这就怕了?”
“不是怕,只是提前跟大王说声,不一定能成。”
“哈哈哈,孤明白了。百两黄金,如何?”
“楚,江淮之大国,只百两黄金,未免太少。”
“金五千两,银四万两,如何?”
萧芙蓉依旧摇头。
“只怕有命赚,无命花。”
帝云寰冷哼一声:“不要太过。”
萧芙蓉道:“如果我大哥能立得此功,便请大王让我大哥有再立功勋的机会。金银财帛,都可不要。”
“好,孤答应你们!现在,便请二位报上名来。”
……
萧无极与萧芙蓉离开的路上,萧无极问:“妹妹,你为什么说这事很难?当年我救你的时候,没觉得多难,救人变成杀人,应该更简单才是。”
萧芙蓉捏了捏哥哥的脸,仿佛撒娇又仿佛嗔怒的道:“大哥,你啥时候恁呆了?他是秦王,你要杀的是楚王,若你说自己轻而易举便得入楚宫,那么,岂非也能轻而易举便得入秦宫?”
“秦王本事比你大哥高得很,他会怕这个?”
“大哥果然便呆了!你现在是不及他有本事,将来呢?你跟他面对面打不过他,如果他睡着了呢?人总有松懈的时候嘛!大哥,事成之后,你一定得假装伤得很重、九死一生!”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妹妹心眼还挺活络的。
或者说,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在现实的方面成熟得更早吧。萧无极忽然变得有些伤感,感觉妹妹好像不是以前的妹妹了,又有些欣慰,妹妹究竟是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动辄就哭哭啼啼,什么事也没个主见的蠢丫头。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伴君如伴虎,大哥务必小心。”
萧无极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忽然转头,对自己的妹妹深深一拜。
“大哥,你这是干嘛,快起来快起来!”
“大哥记得,你说过自己喜欢平静的生活的。”
萧芙蓉扶着哥哥的胳膊,柔声道:“大哥,我后来想了想,大丈夫安能无志?建功立业,恐怕才是大哥真正所想,妹妹又岂能耽误大哥的大好前程?只要能身在大哥身边,就算颠沛流离,那也是跟着大哥一起颠沛流离,这就够了。唉,大哥,你别哭了,跟我以前似的!丢不丢人!”
萧无极破涕为笑。
寿春城,楚王宫羞花殿。
五年.
对楚王来说,仿佛五十年。按国力说来,楚国其实并不比秦国差多少,甚至还要更强一些。满朝文武,当世名臣不计其数,虽失了那名冠天下的宋名臣,但剩下的,未必比宋名臣差上多少。况且楚国地大物博,比秦国整整大上一倍,虽然人口稀疏了些,与秦国比总还是要更多一点的。兵是好兵马是好马,战车戟弩皆做工精细,比秦国那些粗制滥造的刀剑不知强了多少。
为什么,仅仅五年鏖战,楚国便都城被围,土地尽失?
人心散了啊!
论罪责,其实还在楚王本身。要不是他因才气尽失而心态颓埤,以至于耽于享乐,借酒消愁,宋名臣也不至于离他而去。全国上下,也不至于离心离德。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忠臣还是有的。
熊平,就是这样的一个忠臣。
可惜,昨日传来消息,写下《天问》长辞之后,他便在家中自缢而死。想起昔日他不顾自己的恼怒,直言肯谏,甚至当面对自己发火,那时候自己甚至恨不得直接杀了他,可现在他死了,楚王回忆起来,竟觉得有些温暖。熊平,确是寡人负了你啊!
还有几个,可他们跟熊平一样,陆续都自杀了。
近日秦军休养生息,恐怕是打算积蓄力量后,一举攻破寿春。
楚王低声唤道:“吾儿。”
“儿臣在。”
楚王猛地抬眼,才知道他真的就在殿中,一直沉默的矗立着。他的才华远远不及当年的自己,甚至被一些人斥为庸人,可胜在心志坚定,虽资质平平,这些年来,他无论文艺武艺,还有对治理国家的见解上,都在缓缓精进,到现在,已经有些样子了,楚王甚至觉得他比自己更适合做大王,曾经,想到这里时,楚王甚至会生出一点杀心,现在,突然仿佛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忽然道:“吾儿,莫再自称儿臣了。”
那眉目刚健,身形挺拔的中年男子便遂了父王的心愿,轻声道:“孩儿在。”
“到这边来。”
中年向自己的父亲行去,有些担忧的问道:“父王……父亲,可是身体有恙?儿臣……孩儿这便去叫御医来!”
“吾疾非药石可解,不用。你只管过来。”
待中年走到自己身边,俯首过来时,楚王忽然离开王座,并指着王座道:“吾儿,可想一坐?”
中年道:“孩儿不敢。”
“不问你敢不敢,只问你想不想。”
“孩儿不想。”
这个回答坚定似铁,字字铿锵。
楚王瞠目结舌,惊讶道:“你说什么?”
中年再次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
“你如果说想,我马上便禅让于你!”
“孩儿真的不想,父亲!您难道看不出来么,这大楚,怕真的是要完了!”
“谁准许你说这样的丧气话?”
中年忽然吼道:“没有谁准许!孩儿就是想说!孩儿其实很嫉妒,嫉妒父亲有那么好的天资,也嫉妒熊平,他不仅天资卓越,而且一直刻苦努力,但孩儿最嫉妒的就是帝云寰!他不仅天赋世间罕有,还自幼极端刻苦,这刻苦在孩儿看来简直可怕!世上有这样的人,天下迟早是他的!父亲,孩儿说一句诛心之言,您这些年坚持权位,但其实心早就不在这王座上了!”
他说帝云寰天赋绝高,又刻苦的让人害怕,这是真的。诸侯会盟时,他曾看到,别的诸侯都在看美人儿跳舞,以解烦闷的时候,他竟然在看书,看的还是那精深晦涩的古籍。这样的书,别人看一眼都觉得头疼,他居然看着看着还在发笑。据说秦王每习文艺,通宵达旦,第二天照常上朝,每习武艺,仍是通宵达旦,第二天正常上朝。有更夸张的传言,说他甚至不需要睡觉,不需要休息,这样的人,的确难敌。
他后面说的,也是实话。自己恋权不假,厌权也是真的。他心底最向往的还是当年自己做太子的时候,与友人结伴出游,吟诗作赋,共飨风雅。成为楚王后,他迷醉于权力,但梦里梦到的,依然是旧日的那些风雅之事。
“父亲!爹!”中年继续道:“夫距大之极焉,策莫能改。事已至此,他帝云寰想要楚国,便把楚国给他。咱们父子二人便自保性命无虞,做个寓公,总好过城破之时,身首分离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