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费迪南教授专程打电话过来告别,说是根据行程,要前往象京大学作学术演讲。话头中隐隐露出邀请之意,打算复制茶州大学的两人辩论,以便让演讲更精彩动听。
宋保军很心动,最终还是委婉的拒绝了。他一是没这个精力,二是理论还不够完善,不适合做一场专门的演讲。
费迪南教授非常欣赏宋保军,昨晚宴席结束后两人通过电子邮件聊了很久。宋保军把自己为杜隐廊代笔的论文摘录出一部分观点和费迪南共同参详,其中又分析了汉语和英语对各自文化圈的影响。费教授越看越是钦佩,觉得许多东西都说到自己心坎去了。
费教授做了几十年的学问,很少遇到这样的学生,几乎一点就透。好像“高山流水遇知音”一般,情不自禁的欣喜。
有时候两人做朋友就是这么简单,关键是对方懂自己的心。所谓“相交满天下,知己能几人”就是这个道理,双方观点契合,彼此惺惺相惜,那友谊才能长久。否则就算一辈子的夫妻,价值观不一致,从来不知道、也不屑了解对方想法,那有什么意思?
两人聊得兴起,费教授还提出安排他前往布林顿大学留学的想法。宋保军觉得不合适,也就没有答应。费教授只能表示遗憾。
中午刚刚下课,叶净淳站在走廊想等宋保军一起吃饭,顺便聊聊头一天去模特公司签约的事情。不料系主任何建民打电话过来让他去办公室一趟。
这个何建民,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自从两人因为音乐学院的事情发生矛盾,宋保军一直对他没有任何好感。何况何建民还吞了十月晚会特级节目的四万元奖金。
宋保军原本不想理会,但是又觉得事情会发生什么转机,对叶净淳说:“淳淳,你先去吃饭吧,何主任找我有事。”
叶净淳一脸的失望,道:“好,那你晚上陪我,不准跑。”
走到办公室敲敲门,里面沉稳的说道:“进来。”
宋保军推门而入,何建民坐在办公桌后面神色专注的批阅文件,戴一副金丝眼镜,看也不看他一眼,没有丝毫招呼一声的意思。
“何主任,找我有什么事?”
何建民并不抬头,只是很不耐烦的指指对面沙发,示意他先坐着。
哟!敢情还想晾着老子!
领导给下属下马威有很多办法,最常见的一种是“磨”。名义上是找下属来谈话,可是下属来却不理会,自顾自的看文件。等得一二个小时,下属的脾气自然消磨干净,那时才是领导真正发难的时候。
宋保军有的是闲情逸致,倒背着双手径自在何建民的办公室里转悠起来,先看到门口的一盆兰花。种在景泰蓝瓷盆里,有两簇盛开的花朵,叶如墨汁,花似银碗,高矮相间,茁壮挺拔。仰着小碗似的白色花冠亭亭玉立,墨绿色的叶子婆娑轻摆。刚刚浇过水,花叶上的水珠晶莹闪烁。
“何主任,你这盆墨兰发得不错,葱翠欲滴,婀娜妩媚,仪态万千,很是令人心折。”宋保军忍不住说道:“兰乃花中君子,想必何主任以此自比,不贪污不受贿,志气高洁,也是个人民教师中的君子。”
何建民抬头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宋保军道:“就品种差了些,太俗,文化宫花鸟市场买的吧,一看就知道是十块钱三株,熟人还能打八折,买一送一的品种,不值几个钱。”
何建民心想我这是著名罕见的“银墨”,一盆好几千块,不过跟这没见识的学生也没法解释。
宋保军逛到茶几对面的墙壁,看看挂在上面的一副书法作品:“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夫子的《望岳》,用行草所书,墨汁饱满,银钩铁划,颇为悦目。下款“陪教育局诸领导观茶州大学美景,咏志书怀。建民书,甲午年秋末。”原来是何主任亲手所写。
宋保军大声道:“这副书法,倒也了得,用笔老到,法度森严,果然是名家啊名家。”
何建民又瞥了他一眼,心道:“凭你也看得出我书法中的门门道道?”
宋保军说:“不过意境就差了些,一点没有杜甫原诗中纵横开阔的气象,一笔一划中规中矩,像个终年考不上举人的老秀才偏要谈什么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没的惹人耻笑。字也好,端端正正,新年时去街头摆摊卖对联可以了,只是要来写这《望岳》未免不足。”
何建民手里的钢笔顿时戳破了两张文件纸,偏偏没办法回答。这副作品是他二〇一四年陪教育局领导视察时所写,被人评为“匠气十足”,便没有勇气赠送出去,挂在自己办公室墙上聊以***宋保军评得简直过分准确。
宋保军继续踱到沙发边上,点起一根香烟,盯着墙上的写意山水画。
何建民情不自禁神色端正起来,暗忖:“这回你可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那是国学大师李清源的作品,画中是一派“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景象,用笔婉约轻柔,色泽淡雅。去年他花了一万三千元在画廊买的,裱糊了两次,专程放在办公室等待有识之士的赞赏。朋友说这画价值起码在五万以上。
宋保军端详良久,说道:“画得挺好,有几分李清源先生的意思,仿得很是出神入化,如果不仔细还真是看不出来。”
何建民皱眉道:“你说这是仿的?”
“这还用说?当然是临摹之作了!”宋保军指着画作说:“不过我仍忍不住夸赞,用笔用色炉火纯青,意境也有了火候,看样子已得李清源先生七分真传,确实是一副好画。市场上一千来块是卖得出去的。”
何建民压制着肚子里的火气,沉声问道:“我这是从玉兰斋买的,李清源的真迹,你从哪看出是临摹了?”
“李清源作品的印章非常讲究,我看这幅画上面,一共用了四方印。第一方是‘山中岁月’,第二方是‘冠盖满京华’,还有第四方是‘清源老朽’。我就说第三方,你看看这个印章,李清源自号‘心水阁主人’可这印章明明刻的是‘心水楼主人’,不明摆着告诉别人,他画的是赝品么?”
何建民利箭一般直冲上去,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仔细一看。那印章刻的是小篆,字体如鸟纹,扭曲繁复,难以辨认。可是阁字和楼字还是区别很大的,当下心里就如同一块大石头直沉至底。
“还有一个证明,何主任请看题跋上写的是‘作于丙戍年春节’。丙戍年就是西历的二〇〇六年了,我记得新闻上说李清源先生二〇一〇年才过了六十大寿,特意刻了‘清源老朽’的印章以留念,在此之前是没有的。您说说为什么二〇一〇年的印章会印在二〇〇六年的作品上?”
何建民紧抿嘴唇,狠狠盯住春江水暖图,眼睛几乎冒火。
“当然嘛,有的人喜欢附庸风雅,买一两幅赝品充当门面也可以,我不便置评什么,哈哈,哈哈!”
宋保军大笑声中,何建民面孔黑如涂墨,就要直扑上前,将那幅赝品扯个粉碎。
用力吸了几口气,终于强自忍住,一摆手道:“宋保军,我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件事向你说说。”
宋保军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大模大样道:“说吧。”伸手掸掸烟灰,一副领导派头。
何建民重新坐回办公桌后面,沉声问道:“宋保军,你昨天去参加外语学院的演讲了?”
“是,怎么?”
何建民轻轻一拍桌子,表情相当严厉:“宋保军,你身为中文系的学生,去参加外语学院的活动,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中文不好学啊?那也可以,我马上为你办一份转专业手续。”
宋保军根本就是从小被吓大的,闻言微微一笑:“本系学生不准参与外系活动吗?请何主任拿出规定给我看看,若是真有的话,我保证以后决不再犯。”
天下有哪所大学会制定这种不靠谱的规定?何建民只想吓吓他而已,道:“我怕你不学无术,在别人面前出中文系的丑。你如果学术精湛,我当然是举双手赞成的,问题你不是!”何建民说着丢出一张文件,那是宋保军上个学期的成绩单,一片全红,门门挂科,都是交钱补考了才过关的。
成绩单飘飘荡荡,滑到地板上。
宋保军瞧也不多瞧一眼,说:“不牢何主任担心,我就算出丑,也是出自己的丑,和中文系能有多大关系?”
何建民道:“哼,不思悔改!”
宋保军没有接话,气氛一时陷入难堪的静默。
隔了好久,何建民抿了一口浓茶,起身道:“宋保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老师终归是你人生的领路人,我也有过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曾和导师争论不休。”
说着摸出一盒玉湖香烟放在桌子上推过去,换了一副口气:“其实我说这么多也是为了你好,玉不琢不成器,你才华是有的,但得经过打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