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是个很神奇的地方,我保证你在全欧洲都找不到像这样的嗯该怎么说呢”克雷抬起头打开了驾驶室顶部的天窗。
“你想说聚集地?”韦尔贝在烟灰盒里掸了掸香烟。
“嗯可以这样来形容,先生,但并不很精确,实际情况比资料上记录的更复杂得多。”克雷按下仪表盘下方的点烟器,而后从车载烟盒里拿出一支卷烟。
“据我们掌握的情报,现在这些中国人的处境很糟糕,他们急于获得外界的帮助。”韦尔贝皱着眉头翻看着膝盖上的文件。
“外界的帮助?”克雷笑了起来,他在包着皮革的方向盘上轻轻墩了墩烟卷,随后拔出了弹起的点烟器。
“最近的那份报告还是我撰写的,韦尔贝先生。”克雷低下头点燃了烟卷:“很显然,蹲在办公室里的先生们,搞混了一些最基本的概念。不过这完全可以理解,这就是他们和我们这些人之间最大的区别,我们会使用脑子思考问题。”
看上去这位特工对上级颇为不满,不过鉴于他此前的那段遭遇,韦尔贝觉得可以体谅这种心情,换做是他落入那种窘境,说不定会比克雷尖酸刻薄一百倍。
情报总局确实有失误的地方,这份潜伏计划从制定之初就显得有些仓促,很多细节问题都没有考虑到,总算这些特工接受过很全面的训练,心理承受力非常高,要是换成早期保安总局训练的那些人,恐怕早就已经搞出大纰漏来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资料有问题?”韦尔贝抖着手里的文件问到。
“不,资料并没有问题,但是要看你如何去解读它了,先生。”克雷说完偏着头,摇下了驾驶席一侧的车窗。
“嗨,警官!前面究竟在搞什么!”司机对着一名叉着腰站在路中间的巡警大声喊道。
“别停下,继续往前,先生。”巡警没有回答克雷的问题,他只是不断用那根警棍画着圈。
“愚蠢的条子,看来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克雷猛吸了一口卷烟,随后把香烟换到了左手上。
“以这种速度,我们十有八九要迟到了。”韦尔贝隔着车窗瞥了一眼那位巡警。
看上去三十几岁的年纪,穿着挺括的藏青色制服,左胸别着的七角星徽,佩着全套武装带,枪套里插着一支硕大的M1917左轮。
“为什么我们不往右转。”韦尔贝提议到。
“必须过了前面两个路口才能想办法绕路,右边整条街都是有轨缆车的线路,看看前面那些车,这里可不是只有我们才是聪明人,先生。”克雷从烟盒里再抽出一支卷烟叼在嘴里,右手拿着还剩半截的烟蒂续上火,随后把烟蒂按进了仪表板下的烟灰盒里。
“好吧,这由你来做主。”韦尔贝开朗的笑了起来,一个有性格的部下,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情。
“你前面还没说完,克雷,关于中国城的问题。”韦尔贝把话头拉了回去。
“哦,那些中国人,我刚到旧金山的时候,可没少跟他们打交道。”过了路口后车流的移动速度有些加快,克雷手法利落的换了个档位。
在一九四零年代,旧金山中国城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人口数量,都远超过世界其他地区的华人社区,世界最大中国城在当时不是一句吸引旅游者的广告,而是实至名归的荣誉。
近代华人走向世界,可不是什么充满正能量的励志故事,里面充满了黑暗、血腥和肮脏的交易。
十九世纪中期全世界掀起废奴运动浪潮,被视为人权和道德改良组织以及教会的伟大胜利,当然不应该抹杀掉那些道德高尚者的功绩,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废奴浪潮背后所隐藏的,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方面拥有的巨大的实质性的利益。
比如美国的废奴,就是工业资本对农业资本,改良派对保守派,新贵族与老贵族、新移民与老移民之间的博弈,最终引发了南北战争,这场内战决定了美国的政治与利益版图的重新划分,并且直接影响到了美国未来一个世纪的发展方向。
废奴运动虽然成功了,但同时也带来了不小的后遗症。虽然政治家们因为废奴立场,在政治与名利方面获益丰厚,但是对于殖民资本家来说,这根本就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彻彻底底是一场灾难。
因为无论是美洲本土还是中南美洲,亦或是遥远的澳大利亚与新西兰,都必须获得大量的廉价劳动力,用来填补黑奴释放后产生的缺口。
黑人成为雇佣工人之后,严重降低了蓄奴资本原本获得的净利润。曾经的奴隶主们必须尽快找到黑奴的替代品,在他们的玉米地、甘蔗园、烟草田、咖啡园、棉花田里劳作,同时担负起筑路、开矿行业里不需要太多技术的重体力工作。
英国殖民者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绝佳的候补,那就是几乎拥有无穷人力资源的“我大清”。
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中期,在那大约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中国的国力一直在不断的下滑。十全老人成功败光了祖宗们留下的积蓄,即便是留下个和中堂让儿子宰杀,但国家的元气已伤,颓势已现,以嘉庆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力挽狂澜。
更重要的是民心也随着国力的衰败开始乱了,就在这半个世纪里,中国大地上接连发生了一连串的天灾人祸,水、旱、蝗、瘟几乎年年登场,为了活命饥民们只能离乡背井,往他们认为能够吃得上饭的地区流浪。
与此同时,中国的总人口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发生了爆炸性的增长。从乾隆六十年到咸丰元年短短五十年时间里,全国人口从三亿一千万增长到了四亿三千万,人口增长再遇到因为灾害造成的粮食歉收,结果必然是各种物价飞速上涨。
同时鸦片贸易导致白银大量外流,而国家却反而以白银作为农业税收货币,为了把铜钱兑换成白银,农民一年的收获大部分落入了地主和粮商手中,大量自耕农因此失去土地成为佃农,全国范围内的土地兼并情况愈演愈烈,甚至陷入了恶性循环。
而经济衰落必定会引发政治动荡,从乾隆末年川楚地区发生的那场持续八年的白莲教叛乱开始,一直到咸丰元年爆发的太平天国运动,满清政府逐渐失去了对地方的掌控能力。
而此前的鸦片战争更是把满清政府外强中干的本质,彻底揭示在了整个世界的面前。当“我大清”再也撑不住那副唬人的架子的时候,距离它鞠躬下台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早期中国苦力的招募地是在厦门,最鼎盛时厦门城里同时开设着六架中介行,五家是英国人开的,另外一家的老板是荷兰人。每年由此地向外输出的中国苦力数量超过两千人,“卖猪仔”这个专属名词就是从这时候诞生的。
当时外国中介行因为语言不通,通常会把招募份额分包给中国本地的掮客,这些人福建话叫做“客头”,每招募到一个苦力,客头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佣金。
福建两广的居民很早就有出海谋生的风俗,乾隆嘉庆年间大量北方难民涌入沿海地区之后,原本就缺乏的耕地变的更加紧张,乡间出现了大量失地农民,出海跑南洋成了一种无奈的选择。
闽粤地区的居民基本都选择去东南亚发展,比如婆罗洲、越南和菲律宾,也就是当年郑和船队曾经走过的路线。
这些沿海的百姓并不抵触去海外谋生,但是中介公司招募到的人数却一直难以上升,因为不到万不得已,大多数人还是不希望离开祖辈居住的土地。
那时候每征募到一个苦力,中国掮客们就能拿到一笔佣金,差不多相当于本地工人一个月的薪水。为了能够多赚上一笔,一些人开始昧起了良心,他们勾结起了当地有活力的社会团体,也就是臭名昭著的“三合会”,这些人渣坑瀣一气,合起伙来干起了坑害同胞的买卖。不惜采用坑蒙拐骗甚至公然掳掠的方法,把一个个中国百姓送上了西洋人的苦力船。
为了欺骗苦力上船,掮客们完全是无所不用其极,比如说他们会欺骗一些无知的中国百姓,说中国的一个时辰等于外国的两个小时,所以合同上签订的时间,其实只等于中国年的一半,花一半时间赚一倍的钱,这种机会可不能错过。
而三合会最擅长的方法是开设赌局,随后出老千让参赌者欠下一大笔赌债,目的是逼迫对方出海还债。更有甚者直接采取绑票的方法,在野外拦截无辜的过路人,装入麻袋后送上苦力船。
这些登上苦力船的百姓,就像刚出生的猪仔一样懵懵懂懂,不少人心中还怀着带着财富衣锦还乡的希望,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大洋对岸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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