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五千份卷子分出朱卷和墨卷,勘验无误之后,本次会试的总裁官徐阶,和监考官陆炳,才来到了大堂之上,那里早已有十八房同考官等候。
“本官就不多说什么了,”徐阶木室他们,缓慢而又不失威严道:“愿大家同心协力,为国取士,摒私情而就公议,使天下英才,无所遗漏。”
“是。”众人躬身道。
“陆大人,”徐阶就转向陆炳道:“你有何训诫”
“总裁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陆炳言简意赅道,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只是监督阅卷。
待进行完这套公事后,十八房同考官开始掣签,他们从瓶中抽出号码,每人分配到一卷试卷,回到座位上正襟危坐,准备阅卷。
就在此时,主桌上的总裁徐阶却忽然道:“等一等。”
待众人看向他,徐阶才道:“本官忘了嘱咐,本次考试,以时务策一道为重策问写得好,四书五经差一些也无妨,荐到我这里来;策问写得不好,书经题答得再好也不取。”
众人面面相觑,一名同考官问道:“这和历年会考不一样,是为什么”
徐阶看了他一眼,道:“策问一道,乃是陛下亲自拟定的题目,至关重要。尔等要仔细睁大眼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看清楚,看清楚那卷子里有没有该写的、不该写的,有没有犯忌的、不犯忌的,再往我这里推荐。”
就算众人当时不明白,等到卷子一打开,他们也就差不多都明白了。
只见一位李姓同考官拿着手中的卷子倒吸一口气:“三代以前,圣莫如舜,未闻追崇其所生父瞽瞍也。三代以后,贤莫如汉光武,未闻追崇其所生父南顿君也。惟皇上追崇所生者,不合典礼,则圣德有累,圣孝无光矣。前代入继之君,惟宋儒程颐濮议最得义理之正,可为万世法。”
这李姓同考官头上不知不觉冒出了豆大的冷汗来:“大礼议”
汗水滴到了卷子上,将卷子上的墨迹洇开,但他茫然无所觉,抬头一看,只见其他若干同考官或惊或怒,神色都十分异常。
他还没说话,就见另一名刘姓同考官拍案而起:“这等诞妄不经之言,岂有此理”
原来他手上那份卷子是说奸臣的,榜名就是严嵩、张孚敬,而这位刘姓考官正是依附严党的人,不由得大怒。
“岂有此理”这刘姓考官怒道:“依我看,直接将这卷子的封条拆掉,将这胆大包天之人下狱,严加拷问”
“稍安,稍安,”其他几位同考官就安慰道:“国家伦才,取才而黜不肖,卷子既然不中用,黜落就行了,不要以官员的要求来看待。”
这卷子光是策问一道,做得是五花八门,有那种迂腐的,真以为是臧否帝王之政,什么大礼、大狱,没有不敢说的,这样的卷子被所有考官心照不宣地黜落,一分余地都没有。
这是一种,还有一种是十分圆滑的,不肯说半句不好的话,反而极尽夸赞,把嘉靖帝夸成是前所未有之英明帝王,把嘉靖三十五年说成是超越贞观,远迈汉唐的政治,这样的卷子被李姓考官拿在手里,斟酌再三,不知道主考徐阶的意思,就试探着荐了上去。
他双手呈给徐阶道:“阁老请看,这篇文章如何”
徐阶拿过来翻阅,笑了一下:“你觉得如何”
李姓考官道:“并无犯禁,看着和气,似是可取。”
徐阶心里早有成见,搁下卷子摇摇头:“确实可取,我看第三百零一名正合适。”
会试一共取三百人,三百零一人不就是落榜的意思吗李姓考官一怔:“敢请阁老示下,究竟何种文章,可以取定”
徐阶就从手边的卷子里抽出一张道:“这一篇,就做得不错。”
众人纷纷凑过去看,只见这张卷子上,为首就有四句话“祖宗之法不可坏,权幸之渐不可长,大臣不可辱,奸贼不可赦。”
只见这卷子并不提嘉靖三十五年的具体政治,而是中正平和地提出这四个为政之道,并加以阐述。通篇不说一句政治得失,但每一句话却都切中时弊,所谓“权幸之渐不可长”,“权”就是权奸,“幸”就是“佞幸”,这一看就知道对应着朝中的大臣,对应着修玄的道士。而“大臣不可辱”就是在说皇帝杖责大臣;至于“奸贼”,说的就是仇鸾还是另有其人,就看嘉靖帝怎么想了。
“妙啊,”同考官看完之后只觉得言之有物,令人神清气爽,不由得纷纷赞道:“这真是字字珠玑,又有见地,又有风骨,还曲为隐匿,不以直取祸。”
要让这群考官们违心取中那些大放谀词的考生,他们也不愿意,但要让他们取中那些敢说真话的考生,他们也不敢,害怕担干系。所以两难之下,还真是十分煎熬,如今看到了这种类似标准答案一样的范文,纷纷大赞,通过这份卷子他们不仅摸清楚了徐阶的意思,也摸清楚了皇帝的意思,因为徐阶就是按照皇帝的意思所取,这份卷子等于宣布了取卷的要求,同考官们才开始以此为参照放心大胆地阅评,若是见到中意的卷子,就用青色墨笔加以圈点并作评定,然后移交副主考。
不一会儿这样的卷子陆续被挑了出来,其中有一份被众位考官传阅,得到了一致的夸赞,只见上面写着“帝王之政有资于后世者,曰勤圣学,顾箴警,戒嗜欲,绝玩好,慎举措,崇节俭,畏天变,勉贵近,振士风,结民心”。
这一份卷子和徐阶的想法不谋而合,他是要考生不追究帝王以前的功过,而放眼于帝王将来的为政举措,他建议皇帝从古代帝王那里学到治理天下同时警戒自身的道理。
“如果没有能胜出的,”众人都道:“就取这一篇做魁首。”
“且慢,谁说没有更胜一筹的”张居正举起手中的卷子:“我这里就有一份,请诸位阅看。”
众人接过来,一看之下不由得被深深打动,“好文章,好文章”
只见这文章开头道:“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有以致雍熙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
这一句话便有百川归海的大气象,因为他提出帝王之政,最后都要落在实处,就是所谓的“实政”,这就和其他人的文章区别开了,因为其他考生说的再好,都像是在天边漂浮的云朵,空泛得很,就像每天那些御史言官们的上疏一样。
然而妙处还在后头,这位考生笔锋一转,赞美起了当今圣上:“至于今上,返委靡者,振之以英断;察废弃者,作之以精明。制礼作乐,议法之所被,与河海而同深;威之所及,与雷霆共迅,一时吏治修明,庶绩咸理,赫然中兴,诚有以远绍先烈,垂范后世也。”
他说嘉靖帝看到委靡不振的人,就用英明的决断振奋他们;看到被废弃的人,用精明的手段激励他们,制定社会规范和道德规范,振兴礼乐,议定法律。道德所覆盖的,与河海一般深;威力所达到的,像雷霆一般快。
接下来,这位考生道:“今我皇上,任人图治,日以实政,望臣工矣而诞谩成习,诚有如睿虑所及者。故张官置吏,各有司存。而越职以逞者,贻代庖之讥。有所越于职之外,必不精于职之内矣。则按职而责之事,随事而稽之功,使春官不得参冬署,兵司不得分刑曹,此今日所当亟图者也。”
这句话让徐阶一震,因为他说,皇帝是任人图谋治国,日日实行切实可行的治国办法,是将希望寄托在群臣身上。
所以他的论点,就是帝王之道,在于用人
徐阶揉了揉眼睛,又取出水晶镜子,接着往下读。
“设置官吏,各司其职。对超越职权逞能的人,就以越俎代庖来讥讽他。因为愿做超越职权之外的事,必有不精心于职权之内的事。按照职权去考核官吏,就是让他们做其职权以内负责的事,再根据所做之事考核其功绩,使春天的官不得参与冬天的公事,管军事的不得再分管刑事的事,这就是现在要亟待解决的问题。耻于言谈而敏于行动,这是自古就有的训导。对那些竞相奢靡撒谎吹牛的,就让他们得到舆论的羞辱。”
张居正推荐的卷子,他对这篇文章大加赞赏,因为这文章提出尧舜垂拱而治,而天下太平的原因,是在于用人,这个“用人之道”大有深意,文章中的许多观点,都与张居正的主张不谋而合。
张居正心中又默默回想了一遍,这文章条理明晰,中心思想有四个:第一,要明辨贤臣君子和奸佞小人。第二,必须设置和选拔好各级官吏,严格官吏的举荐条件,全面了解每个官吏的基本情况,分清优劣,真正做到优胜劣汰,而且对这些官吏要有明确分工,让他们按照职权各负其责,不允许任何人做超越职权的事。
第三,奖罚分明,对不称职的官吏或贪官污吏予以罢免或贬斥,可以对其他官吏起到警戒作用;对有功之臣给予奖赏,可以为其他官吏树立榜样。第四,培养和教育官吏,就要从基础开始,抓好教育。教育者的任务是提高民众的文化水平和规范道德水平,以维护和振兴好的社会风气。国家必须下决心培养和磨砺一批管教育的官吏,对他们寄于重托,放手让他们工作,在全国形成认真读书的风气。
层层立论,犹如涓滴之水汇于东海,让众人连连点头,就像是大冬天饮下一碗热辣滚烫的姜汤,让人四肢百骸无不暖意融融。
然而张居正还看到一点,那就是这文章提到“世不患无才,患无用之之道”。天下的贤才那么多,就是没有去任用他们,他说如果陛下能“慎重名器,爱惜爵赏,用人必考其终,授任必求其当,有功于国家,即千金之赏,通侯之印,亦不宜吝,无功于国家,虽颦睨之微,敝袴之贱,亦勿轻予”,说到了张居正的心里。
在他看来,如今名爵泛滥,都是因为皇帝滥给恩典,伺候他修玄得当,他就给这些道士、方士超过一品大员的恩典,让这些人位列尚书之上,那天下还有谁兢兢业业为国任事,那还不如都陪着皇帝修玄去呢
等到庚戌之变了,皇帝就发怒,说你们这群臣子,吃着国家的俸禄,却不给国家办事,这时候只是斥责大臣,却不责备身边的道士,这些人也领受国家的俸禄恩典,为什么他们不给国家办事
“人主之所以驭其臣者,赏罚用舍而已”,赏有功,罚有过,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天下何愁没有贤才任用呢只不过现在的情况是皇帝赏赐那些没有功劳的人,比如仇鸾,比如邵元节、陶仲文之流;却狠狠处罚曾立下大功的人,比如曾铣,比如夏言
文章虽然没有明说,但看的人各有所见,张居正就认为这一句就是在映射如今的朝政,而且正掻到痒处
这文章赢得了众同考官的交口称赞,当然徐阶也觉得好,只不过当他看到卷子上出现两次的“尧舜垂拱而治”的话,却不由自主一顿。
要说历史上皇权集中的时候,皇帝绝不会是“垂拱而治”的,而当人们说皇帝“垂拱而治”的时候,那一定是仁善的皇帝遇到了强势的大臣。
事实上,华夏上千年来的政治体制,便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皇帝虽然理论上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但因为有相权的制衡,实际上无法随心所欲。皇权和相权处于一个紧张而微妙的态势,如果皇帝力压群臣,大权独揽,就如同当年太祖皇帝废除统领百官、总理朝政的宰相,加强皇权,将天下威柄于手中,大小事务必须仰仗皇帝的裁决。看上去千年的相权被彻底打死破灭了,但事实证明,相权是永远不会消除的,没有宰相的政府是万万不行的,一个人能力再出众,也无法胜任整个天下的工作强度。
所以独裁是不可能实现的,辅助君权的相权必然死灰复燃,只不过换了另一个面孔而已。在太宗朱棣的手上,内阁大学士异军突起,被赋予了实际意义上的宰相权力。
从洪武年间充其量只能算是皇帝秘书、参谋、文书的角色,已经跃升为实质上统领百官、参决政事的宰相,到了嘉靖年间,宰相已经对大学生公认的尊称,甚至皇帝都不避讳以“首相”来称呼自己的阁臣。
其对大明政治的影响,绝不是相权失而复得那么简单,因为当皇帝重新塑造出相权时,太祖皇帝苦思冥想,精心设置的分权制度,便根本没办法约束内阁的权力了
六部的尚书根本不能与大学士抗衡,即使天官有铨选的权力,却也没有几个天官真正敢站起来跟内阁干仗的,这就导致辛辛苦苦集中的权柄反而成全了大学士的强大,其权柄甚至直追宋朝。而大学士们又通过门生和座师的关系,将天下士子、百官牢牢绑在一起,形同政治上的父子关系,他们的真正崛起,就导致原本的皇权受到了挤压,受到了威胁。
等到宣宗开始,他就发觉到内阁的势大了,于是他便赋予太监们权力,让他们帮自己抗衡内阁,内宫之中设置一个司礼监,又赋予司礼监批红的权力,而宫外一个东厂一个锦衣卫,联合夹击。这一个办法是管用的,因为司礼监照阁票批红,是对内阁票拟的谕旨,用朱笔加以最后的判定。这种情况下,内阁之拟票,决于内监之批红,他们不批,最后的奏疏就是不能下达通政司,百官也只能望洋兴叹。
但太监势大,绝对是有害无利,像王振、刘瑾那就不是祸害一家一姓,而是祸国殃民了。鉴于英宗、武宗时期太监权柄过大而造成的祸难,今上嘉靖帝对太监的权力,看管地很严厉。而他本身又是一个极为英察果断的皇帝,他不需要太监干政,坚信自己的权术足以维护权威,于是他一个人开始了漫长的、同群臣斗争的政治生涯,事实上,这么多年他干的不错。
用张璁、桂萼、方献夫之流,利用大礼议,维护了自己的正统地位,斗倒了以杨廷和、杨一清为首、想要制约皇权的前朝老臣,又用夏言、翟銮斗倒了权势如日中天的张璁,再用严嵩斗倒了夏言又用徐阶、李默来分严嵩的权力。
政治是一场制衡的游戏,嘉靖帝这么多年实行帝王之术的核心就在于利用制衡,削弱权力过大的大学士内阁,当他看到哪个人权力过炽,似乎有威胁皇权的意思的时候,他就会扶持弱者,帮其消灭强者。
所以你以为嘉靖帝二十年不上朝是真的“无为而治”、“垂拱而治”吗
或者说,你建议皇帝“无为而治”、“垂拱而治”,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让皇帝不要插手内阁,放任相权膨胀,进而真的逼得皇帝“垂拱而治”
问题不在于徐阶怎么想,而在于皇帝是不是觉得有这个意思。
徐阶心中是极爱这文章的,他摩挲了卷角几次都不忍放下,然而他没有办法,他觉得皇帝看到“垂拱而治”就会有不好的联想。
“总裁,总裁”众人都眼巴巴望着他,道:“是否将这卷子,拟定会元”
徐阶摇了摇头,大家面面相觑,便有人轻声道:“这些文章之中,唯有此一篇高屋建瓴,立论出众,该是魁首。”
徐阶微微颔首道:“的确是好文章,只不过”
他实在挑不出文章的毛病,但又不能将“垂拱而治”这一句明说出来,便道:“只不过这位考生四书五经题,答得不好,所以要减分。”
众人一看,不由点头道:“果然如此,这四书题义,虽然流畅自然,但也不过是老生常谈。”
唯有张居正不忿,道:“总裁,学生以为四书题义容易回答,而策问却只有晓畅时务、胸中有治国之策的人,才能答得好”
“卷子还是要交陛下定夺,”徐阶道:“我等不过是暂且排个名次。我看这份卷子,庶几可以在第六名,至于前五的卷子,”
他指着手边几张道:“那就在这五位当点出会元吧。诸位意下如何”
众考官点点头,又开始审阅这几份卷子来。过了许久。众考官一致确定,那份“有资于后世,曰勤圣学,顾箴警,戒嗜欲”的卷子,从文笔功底和立意思想上,都高出他人。
徐阶就将这卷子青笔一点,放在了前十名的卷子之上。揉一揉酸麻的腰肢,确认整个阅卷过程正式结束了,疲惫的徐阶才对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陆炳道:“陆大人,咱们去面圣吧。陛下还等着呢。”
陆炳仿佛一头睡虎睁开了眼睛,也不说话,点点头,便跟随手捧十份考卷的徐阶走出贡院,一人上轿一人骑马,在众锦衣卫的保护下,开往了西苑。
万寿宫前,太监黄锦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皇爷刚刚斋醮完毕,就等着大人将卷子送来呢。”
“不能让皇上久等,”徐阶就道:“我们这就面圣。”
嘉靖帝坐在榻上,一旁的陈洪打来清水为他净手,徐阶和陆炳都看到了皇帝手腕上一个又圆又小的红疖子,而且他们心中都知道那是长期服用丹药的遗毒。
“臣等恭请圣安。”徐阶和陆炳道。
皇帝让平身道:“都起来吧,这几天也够辛苦的。”
徐阶连道不辛苦,倒是陆炳点头道:“是累得够呛臣这是第一次监考,可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出一点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有负陛下所托啊。”
嘉靖帝瞅了一眼他,道:“你以为会遇到什么事”
“臣原先可听闻了不少贡院考试的传说呢,”陆炳煞有介事道:“什么考生压力过大,考试的时候放声尖叫,造成恐慌,就像军队里头营啸一样还有人精神崩溃,投井自杀,还有人拿着裁纸刀捅伤别人的,臣是片刻不敢放松,一直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万幸这一次的考生都还正常,没有出现问题的。”
“胡说八道,”嘉靖帝佯怒道:“朕怎么都没有听说过啊次辅,你说,你听过这些事情吗”
“回陛下,”徐阶道:“会试倒不曾听说,不过乡试似乎有。”
“臣没有欺骗陛下吧,”陆炳道:“臣可是思虑万端,想的可周全了呢。臣原本还听说顺天的贡院里有冤魂什么的,徘徊在贡院里不去,臣为除邪秽,还专门向陶天师讨要了镇魂符,前前后后都安帖妥当了,果然万无一失,平平安安。”
嘉靖帝这下来了兴趣,道:“什么冤魂作祟”
“天顺年间,贡院曾经有一场大火,”陆炳就道:“烧死了数百名考生,这些考生的魂魄徘徊不去,又充满了怨气,所以就盯上了那些考生,所以考生经常会有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举动,或者在阅卷的时候,会有阴差阳错啊这恐怕就和这些冤魂作祟有关。”
嘉靖帝听他说的好笑,却并没有深信,这时候黄锦端着碗粥过来,道:“陛下,进参粥了。”
嘉靖帝喝了一口,又道:“你们也没有吃饭吧”
徐阶他们的确是改卷子而忘了吃饭,其实贡院之中有伙夫专门给官员做饭。按照朝廷的规矩,每日只供两餐。上午巳时一顿,下午未时一顿。如今已经过了未时,徐阶还不曾吃过一口饭,嘉靖帝就恩赐他们一人一碗参粥。
徐阶和陆炳自然又是谢恩不迭,就着小厨房送来的几道小菜,两人连喝了两碗粥,方才开始向皇帝禀报会试的成绩。
“朕出这道题,何异于求言诏”嘉靖帝悠悠道:“说朕不肯降罪己诏,也不肯求直言的人,朕就让他们看看,朕可以让天下的士子们畅所欲言,又怎么专意痛折言官,阻塞言路呢”
如今舆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主要是对言路不通表示愤恚,历来水旱、日食、星变、地震、泉涸之异,哪一个不是让帝王深切痛悟,不管是作秀还是真实想法,最起码都有求言的举措,至于具体实行不实行且不说,但嘉靖帝这样一个修省的模样都没有的帝王,自然让舆论沸腾。
嘉靖帝显然也是知道臣下都在议论他的,所以才会出了这样一道题目,等考试结束,公榜之后,这道题目传出去,嘉靖帝所背负的指责应该很快就就会平息,这就是嘉靖帝想要的,至于卷子上所写的什么
他也就是看看罢了。
他本身就抱着半信半疑的想法,他是不相信这帮举子们的见识会超越朝中的大臣,却又盼望出现让他眼前一亮的东西,盼望会出现大臣们虑所不能及的地方,尽管他死活不肯求直言,害怕这群言官又闻风而动抬起了头,但他心中还是想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对。在这种自相矛盾的想法下,他拿起拟取头名的墨卷,一字一句看了起来。
会试按道理来说是总裁官决定名次,但这一次不一样,毕竟是嘉靖帝亲自出题,最终决定权还在皇帝手里,让徐阶不敢擅专。当然徐阶对嘉靖帝的想法一清二楚,首先皇帝很忙,不会每份卷子都看。第二,他也不是真心大度到允许士子讥评他的政治得失,所以徐阶已经过滤掉了大部分的考卷,留下的就是那种绝不会出错,不涉及任何影射,不论过去,只论未来的卷子。
嘉靖帝拿起第一份卷子,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体,不由自主眉头一皱,虽然这卷子上字迹俊秀,但他仿佛也没有怎么欣赏书法文采,只是草草看了两眼,啧啧了两声,道:“这卷子真有台谏之风,看来都察院又要多一名都御史了。”
嘉靖帝看这卷子就仿佛在看都御史的上疏,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不过让他不至于生气的原因就在于这份卷子语气平和中正,毫无愤慨指斥的偏激言论,也没有随意谤讪之意,让嘉靖帝算是耐着性子看完了,道:“果然符合你徐阶的口味,恭恂厚重,在你看来老成,在朕看来,倒是暮气。”
徐阶道:“陛下英明,臣以为,中正之气,过于典雅之词。”
嘉靖帝也没有说什么,随即翻开第二份卷子,他就明白了:“这后面几份,就是你说的典雅之词了吧。”
从第二名的卷子开始,论调千篇一律,但用词都很讲究,而且都很委婉。嘉靖帝越看眉头越打皱,最后忽然怒道:“朕真心求言,得到的却是这样含糊其辞的东西”
见皇帝发怒,徐阶和陆炳只好跪地请罪,徐阶为求稳妥才挑选出这样的卷子,谁知道这时候嘉靖帝反而不满意起来,认为是千篇一律的假大空。
“为什么没有人议论朕的诏令、纲纪”嘉靖帝怒道:“为什么没有人说庚戌之变是怎么造成的为什么没有人说南倭北虏,为何会为患日烈为什么没有人给朕解释解释朕日日修玄,诚敬侍天,为何上天还要降下地震这样的灾祸”
陆炳心中啧了一声,你要听实话,却又害怕压制不住言路,听到了真话又雷霆大怒,听到假话又说含糊其辞,如此喜怒难测,善变无常,到底要底下人怎么样
但要说陆炳对皇帝还是很了解的,他知道皇帝希望看到一份既不触犯他的逆鳞,却又深有见地,直指时弊的卷子,而这样的卷子,还真有一份。
“陛下,”陆炳道:“考生毕竟不是在朝的衮衮诸公,对政事的看法,只有浅见和粗略的看法不过臣作为监考官,倒是见到众位考官对一份卷子很有争议,据副主考李大人说,这一篇策问切中时弊,如果能按照上面的方法施行,则政通人和,天下太平不难致矣。”
“是吗”嘉靖帝余怒未消,“卷子在哪儿”
徐阶没有办法,只好将第六份卷子挑出来,道:“在这里。”
嘉靖帝就瞪着眼睛去看,一眼扫过去,倒是不由自主“嗯”了一声,然后细细看了下去。
徐阶暗暗吸气,心道这文章归功于上,归过于下,认为好的政治是皇帝用对了人,而坏的政治就是皇帝用错了人,如果皇帝知错能改,亲贤臣远小人,那坏就能转变为好。这是最大的亮点,将皇帝的罪责统一归为是“识人之明或不明”上,那嘉靖帝那么多缺点,都可以一笔带过。
但唯一的问题就在“垂拱而治”上,徐阶紧张地思索着对策,却听头上的嘉靖帝道:“说得好,说得好,朕垂拱而治,以待群臣辅翊,可群臣令朕失望,以致天谴,原来朕的确有错,这错就错在识人不明上”
嘉靖帝终于为天谴找到了一个最恰当的理由:“天设君王治理万方,而君王只一人、力有不逮,故设朝廷百官佐之内阁资政议政。九卿总领大事,百职官员分掌职事,抚按科道加以纠正肃清。朕总持大纲、稽治要而责成之。”
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在空中挥舞着:“朕想要做垂衣拱手的尧舜,但奈何群臣却并非尧舜之臣”
嘉靖帝的怨气太大了,“知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每日要送来多少奏疏文件吗要堆上满满一屋子朕是个人,不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朕万事倚着你们内阁,政务倚着诸司,当初朕决意要在西内修行的时候就跟你们说过,政事都托付给你们了,朕以后专心修玄,不问政事,可你们、次次叫朕失望”
“就在朕修炼的这些年,虏患日烈,居然能叫人打到家门口来”嘉靖帝咆哮道:“就连日本那个撮尔小国,也敢抢掠大明百姓,搅得东南海疆不平朕倚着你们,你们却玩忽懈怠,虚假相对让朕不得不在修玄的时候,还要分心操持着这个国家,把握着大局”
徐阶这才发现,原来“垂拱而治”根本不是触到皇帝的逆鳞,而是掻到了皇帝的痒处。
垂拱而治是皇帝为自己逃避百官、脱离政务、一心一意修玄找到的借口嘉靖帝早就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政务缠身,早朝其实就是百官的骂战,一件事情别说是一天,一个月也论不完。再说早朝兴师动众,程序冗长、缺乏效率
嘉靖帝是想达到垂拱的,这样他就可以不用上早朝,只要嬉戏游乐就行,所谓的修玄也不过被视为一向普通的活动,问起来很简单,帝王垂衣拱手而天下大治,谁不想得到这样的名声呢
但天下大治是看不到影子了,如今国事稠溏,却都要怪在嘉靖帝不视早朝、不亲百官上面,嘉靖帝又何其委屈为什么我不能安安心心修个道,非要被国事完全绊住现在他想明白了,那就是“他想要当尧舜,可手下的人不是尧舜之臣”
嘉靖帝越看这策问,越觉得上面字字珠玑,每一个字都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劳于求贤,选于任用。如日月星辰,运转自如,则四时六气,各得其序,民物熙浃,董为太和要行垂拱而治,就必须要选贤举能,选出真正的社稷臣来,朕倚靠他们,才能高枕无忧”
这恰恰又对着今年的京察了,嘉靖帝越看这卷子越满意,仿佛大夏天饮尽了一碗冰水,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透着舒爽,然而他忽然发现这卷子居然不在前五,便一扫徐阶道:“次辅难道是被贡院里的冤魂附身了吗,怎么会将这份卷子降到第六名”
听出嘉靖帝的不满,徐阶急忙道:“这卷子策问不错,只是经义题答得就一般了,所以降到了第六名。”
“朕看经义题不过是老生常谈,知晓四书五经的人多了,而通达国事的人却凤毛麟角,”嘉靖帝道:“今后取才,要重时务,不要拘泥于书经。”
徐阶称是,就见嘉靖帝点了点手中的这份卷子,道:“朕取这份为会元,徐阁老没有什么意见吧”
徐阶赶忙道:“陛下圣明,超擢人才,远见万里,是臣所不能及也。”
嘉靖帝舒坦了,那边陆炳就道:“陛下既然已经钦定了名次,就请即刻揭开弥封,丙辰科的贡士前十名,就算是确定了。”
嘉靖帝颔首,黄锦就端过来裁纸刀,嘉靖帝亲手裁开了遮盖在名字上的硬纸,见到他钦点的第一名的名字,却不由得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黄锦也看到名字,当即“喔唷”了一声,喜道:“陛下,看来这小子还真是争气啊”
徐阶这回是真茫然不明所以了,而陆炳表面上也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其实却心知肚明。从卷子被挑出来他就知道那是谁的卷子,一开始他就是推波助澜罢了。
嘉靖帝指着名字问道:“徐阁老知道这个人吗”
徐阶就道:“绍兴会稽陈惇臣听闻他是去年浙江乡试的解元郎,而且似乎十分年轻。”
“是年轻啊,二十岁的解元,”嘉靖帝道:“不多见啊。”
“可不是吗,二十岁的解元也有,可这连中五元的魁首,可是天下难寻”陆炳满脸喜色:“臣恭贺陛下,这可是难得的盛事啊”
嘉靖帝喜滋滋地,这连中五元还是他亲自点的呢,在不知道名字的情况下,还能把大四喜变成五连中,这就说明陈惇这小子以前的试卷也是一点水分都没有,想到这卷子差一点就降到第六名去了,嘉靖帝不由得对徐阶哼了一声。
徐阶道:“臣为陛下贺,连中五元,确实是国朝未有之事。”
“岂止是本朝没有,”嘉靖帝道:“放眼唐宋,自开科取士以来,就没有连中五元的”
嘉靖帝自从地震以来的烦扰仿佛一扫而空,整个人精神百倍:“等公布了名单,朕要把这卷子下发给每个臣工看,看看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提出了什么样的想法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比他们强得多”
礼部很快根据名次张榜公布名单,礼部官员由黄伞前导着,不慌不忙地把皇榜张贴到了长安门东侧,看名次、看人脑的众人随榜而前,霎时间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地欢呼声。
会试是从五千名考生中录取有资格做进士的考生,然后送到皇帝那里等待皇帝加试一场,所以只要会试中了,名义上虽然是贡生,却已经铁定做进士,只不过是名次高低的问题。
三百名新出炉的贡士让人啧啧称叹,而此时已经有数不清的报喜队伍,向住在京城各个角落的新贵人报喜去了。
浙江会馆内。
诸大绶吴兑他们又没有见到陈惇,不由得问陈惇身边的老仆道:“梦龙去哪儿了今天可是放榜的日子”
这陆家的老仆何尝不知,但他对着陈惇可没有主意:“去了永定门外”
“那里可都是流民聚集之地,”王篆道:“疾疫横行,他怎么老往那里去”
老仆顿足道:“我何尝不是这么劝的,可小主人说李时珍在,绝对没有问题不知道那山沟沟犄角旮旯出来的赤脚医生,怎么就让小主人这么信任”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鞭炮齐鸣,会馆的老板大叫道:“报喜的来了,报喜的来了”
只见会馆所临的大街上,一队人马喜气洋洋、敲锣打鼓地过来,顿时引得众学子提起了一颗心,平日的模样全都没有了,各个魂思不属,想要出去却又坐了回来。
那报子一进院子便高喊道:“捷报浙江上虞老爷王讳绶,高中丙辰会试第二百一十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一连喊了两边,才见到一个四十多岁,头发都花白的举子被同乡推了出来,一脸痴呆相,根本不相信那捷报里说的人就是自己。
众人见状十分感慨,然而这被科举蹉跎了大好时光的人,又岂止他一个呢
“捷报浙江杭州老爷邓讳邡,高中丙辰会试第六十九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捷报浙江台州老爷刘讳竑,高中丙辰会试第五十八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随着一名名举子被恭贺高中,有的举子当场晕厥,有的狂喜狂笑,状似癫狂,被众人扶住掐人中的掐人中,扇巴掌的扇巴掌,真实上演了一幕范进中举。
还有的一贫如洗的举子,得知自己高中了,拿不出丰厚的红包,就被会馆的老板给包圆了,直接漫撒出二百两的银子,惹得前来报喜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人都是为了丰厚的利市来的。
被念到名字的举子们喜气洋洋站出来,在一片祝贺声中,披上大红花,扶到同样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准备等同乡贡士全部出炉后,便要在游街庆贺。眼见喜报一浪接一浪,共有四十三位浙江举子接到捷报了,而其中除了绍兴,其他州府的贡士都有了,唯独绍兴还没有一个被点名,而名次最高已经到了第二十一名,那最负盛名的六个人,居然还一个都没有点到。
诸大绶和陶大临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的紧张,如果不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只怕是控制不住自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起来。
“看来咱们都不如梦龙有定力,也学不来他的静气,”孙鑨道:“明知道今天要放榜,他偏偏跑去了城外,一定是胸有成竹,知道自己一定会中”
众人纷纷点头,却也顾不得陈惇如何了,因为会馆前面又来了两支队伍。
“恭喜浙江绍兴老爷孙讳铤,高中丙辰会试第二十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恭喜浙江绍兴老爷孙讳鑨,高中丙辰会试第二十四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一对亲兄弟榜上有名,两人露出了一模一样神情来,先舒了一口气,然后露出傻笑,手上的大红包被众人一拥而上,霎时间就抢光了。不一会儿,吴兑的喜报也来了,名次也叫人欢喜,是第十二名。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那会馆的老板饶是见过了那么多次会试报喜,也不淡定了,因为今年浙江大丰收,在南榜中力压群雄,他一算人数,居然占了南榜的半壁江山了这个还不算,要是前十名中也有人出自浙江,那就更了不得了
很快他就梦想成真了,因为捷报连续不绝,那会稽县陶大临、山阴诸大绶的捷报全都来了,而他们的名次让人惊喜不已,一个是第六名,一个是第三名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众人这下紧紧盯着陈惇平日里喝茶的座位,心道只剩下两个名次了,一个第一,一个第二,第二虽然好,可第一更难得,这头名会元,究竟会不会落在他们浙江呢
此时所有浙江人居然没有一个怀疑陈惇既不是第一也不是第二的,仿佛有一种冥冥的力量,让他们笃信陈惇一定榜上有名。
“捷报捷报”那远远走过来一支队伍,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他们纷纷迎过去,大叫道:“第几名第几名”
“浙江绍兴老爷陈讳惇,高中丙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尘埃落定,今年的会元是浙江人这个消息让浙江会所里的所有人都沸腾了,不仅是学子们,还有纷纷涌到会所里探听消息的浙江乡人们,他们摘掉帽子,手舞足蹈,欢声笑语,一同庆祝这光荣的一刻这不只是绍兴人的荣誉,绍兴人还不是浙江人,整个浙江都与有荣焉
“中了还是第一名会元”跟随陈惇进京的几个老仆纷纷涕泗横流,顾不得任何事情,就要去驿站把消息传回苏州。
这下众人才反应过来,抓着他们问道:“新会元人在哪里”
“永定门,永定门”陶大临道:“快去永定门迎接他”
说着顿了一顿:“他可是连中五元”
人们这才突然意识到,本次的会元竟然已经中了小三元,又添了大四喜,再加上这一元,就是连中五元了连中五元古往今来,哪个能连中五元
而此时被众人议论的陈惇正在永定门外,给负责看病施救工作的李时珍打下手。
永定门外的流民如今有了两大工程可以赈济,一个是伽蓝寺的扩建工程,一个是九门道路的清扫工作,因为二月的京城居然又连下了几场大雪,道路出入困难,京城的百姓们集资,让这些流民们清扫道路。
不过因为这种寒冷的气候,流民之中一直疾疫不断,不管是伤寒还是疫症,对这一片地方开展防疫措施是很必要的,城楼上的官兵早就在城里城外撒上了石灰和明矾,同时将这些病人用火墙隔开,除了这些,太医院的医生也被派遣过来防疫,也会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熬煮汤药,一缸是艾草金银花的煎汤,用来洗手洗身上,一缸是补中益气汤用来喝的,据说是加强身体的免疫力。
太医不仅是给皇家治病的,其实富贵人家也能请到太医,只要拿上名帖去请,付上丰厚的诊金就行了,但大明的太医院也不是什么清闲地方,什么地方有大疫,他们就要赶赴过去,负责治疗。
太医院共有十一科,分别是大方脉、小方脉、伤寒科、妇人科、疮科、针灸科、眼科、口齿科、正骨科、咽喉科、痘疹科。后来又加了一个按摩科。这里头每一科都有七八个精于此道的太医们坐镇,剩下的就是普通的御医、学徒,各地藩王也有推荐本府的医官入太医院学习考试的资格。这些人一般都要观摩三年以上,还要参加太医院主持的考试,通过后方能转正。
这十一个科目之中,最苦的就是伤寒科,因为伤寒这一类中有传染病,每次地方疾疫横行,这些太医就不得不动身去治病,所以这一科的太医都纷纷想方设法逃避去其他科,实在逃不了就派手下的学徒去看病,比如这一次,只有李时珍一个人坐在草棚里看病,他就是被推出来的人,其他的太医都不愿意来。
李时珍现在的确是一名亟待转正的太医,他对自己的工作认真负责,但据陈惇观察,他和同僚的关系似乎并不热切,这很简单,任何职场都有倾轧,太医院的太医们又怎么会瞧得起湖北来的山野郎中呢特别是李时珍还是个直肠子,在医药上有不同寻常的坚持,因为看到误信医书记载而吃错药的病人病亡,他就对医书上的东西存有怀疑,非要他亲自验证了才行,这就引发其他太医的严重不满,所以李时珍在太医院的日子也不怎么舒心。
只见偌大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或躺或坐着至少数百伤患,他们脸色青黑,瑟瑟发抖,多得是老弱妇孺,一旁的陈惇带着口罩,烧着热水,往里头撒金银花、艾草和生姜,还有一部分已经被确诊为伤寒的人就另加伤寒散。
陈惇从中间的通道走进草棚,只见一个黑脸的汉子坐在里面,不是别人,正是李时珍,他头上白白的一片,不是白发,而是因为坐的太久,头发上罩上一层冰霜,一双大眼已深深陷进眼窝,看样子也是累得够呛。
一双粗糙削瘦的手也冻得又红又紫,不过李时珍趁着间隙狠狠搓了搓,然后又揉了揉脸,很快就恢复了精神瞿铄,满脸红光。
李时珍翘着手指诊脉,陈惇就在一边看着他的的手,只见那两只手确实和一般人的手不同,手掌好像四方的,指头粗而短,而且每一根指头都仿佛伸不直一样,里外都是茧皮,圆圆的指头肚儿都像半个蚕茧上安了个指甲,整个看起来总像用树枝做成的小耙子。
可这双手却比弹琴的女子的手还要灵活,尤其是在进行治疗的时候
只见一个病人被抬了进来,他的一只手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了,当看到这人的指头的时候,李时珍就用红线固定了他的两个手指,告诉他这两根指头已经坏死了,需要截断,于是陈惇就目睹了一场截指手术。
只见那刀子轻巧地仿佛一片雪花一样,在李时珍的手上穿梭,他只听到了类似敲冰块的声音,然后就看到这病人的森森白骨露了出来,天寒地冻,那截面居然过了小半刻才缓缓流出来一点点血,而此时李时珍已经将两根指头完整地割了下来。
坏死的指头仿佛两截乌木枝一样,看得陈惇头皮一阵发痒。等李时珍将伤口缝合然后撒上药,才转过头来问他:“吓到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