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查的那个叫卢方的湖州千户所指挥,”朱六将资料放在他面前:“已经查清楚了。”
陈惇只扫了一眼,然后就放在了一遍:“知道了。”
“这就看完了”朱六道:“你小子是故意涮我呢”
“哪敢啊,”陈惇道:“我只需知道卢方是苏州城南卢氏旁系,就行了。”
朱六道:“这又是哪跟哪”
陈惇就道:“我翻查了兴盛昌的账本,发现他们的账目很精细,陆氏自己人取用,也要办理一样的手续,不得不说,他们这个管理还是挺先进的除了一笔三十万的银子没有标明去处。这笔银子究竟是拿去交提编了,还是贿赂倭寇,这个不确定,不过我发现还有一些地方,一些巨款的流向,值得注意。”
他翻开账本让朱六看:“你看,七月二十日,太仓王氏从兴盛昌取出三千两黄金;二十九日,城南卢氏取出三千两黄金;接下来几天,马氏、刘氏同一天取出二千两黄金;文氏、潘氏也取出二千两。”
“好像是约定好的一样,”朱六道:“这王、卢、马、刘、文、潘,好像是苏州有名的大户啊除了吴氏和陆氏,就属他们实力雄厚,资产庞大了”
“他们分别是苏州纺织业、制瓷业、茶园、造纸业的领头人,还有粮商潘氏,以卖字画和收徒弟而富甲一方的文家”陈惇道:“可以说,他们是胡宗宪提编法收税的第一等人家。”
“从七月二十日开始,为什么六大家族忽然提现”陈惇道:“他们要准备什么活动吗他们要开雅会吗在昆山之围经过了四十六天之后,谁有心思办活动、开雅会”
“苏州不是让百姓内迁,要打仗了吗”朱六道。
“是,但消息传出去,广而告之是七月二十九日。”陈惇记得清清楚楚:“二十九日,我苏州报才刊登了告苏州百姓书,通知撤离在此之前,胡宗宪的作战计划,不为人知。”
“你的意思是,这些大户提前知道了一些事情,然后提前取出了黄金”朱六道:“这就算落实了通倭了吧”
“我本来并不敢确定的,如果他们取钱是为了修园子呢”陈惇指着账册上的小字,道:“你知道我是从哪一点确定他们一定另有所用的是官银这两个字。”
官银主要用途在军饷,官薪,宫用,各地建设,赈灾等支出,在官银支出以后,获得官银的单位或者个人,必须将官银再溶化一次,而不能直接使用。
“陆氏给太仓王氏支出的是私银,”陈惇缓缓道:“但第二天,他给城南卢氏支出的就是官银了因为兴盛昌很聪明,发现了这种大规模的连续取款好像有点古怪,如果它持续支出,黄金储备减少,不利于它的维持。兴盛昌不确定是不是一轮新的、有预谋的挤兑,所以它提出,它有一批为官府熔铸的官银,以官银替代私银支付,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官银不能流通,大户们如果要花销,必须重新熔铸,而熔铸过程中会有一定损耗,所以他们可能会考虑到这种损耗,而减少取款。”
取款可以,但给你的是官银,官银花不出去,最后还是要存入兴盛昌。
但有意思的是,大户们纷纷接受了官银代替私银的办法,没有一个提出异议的。
“如果是正常用途的话,没有人会接受用官银代替私银偿付的办法,因为大家都会考虑官银熔铸成私银的损耗,这个损耗并不低,至少百分之五。”朱六恍然大悟:“所以可以确定,这些黄金根本不打算花销出去,是类似于储存的用途,或者”
“拿去送人。”陈惇道。
“送给谁了呢”朱六一拍桌子:“送给了倭寇”
陈惇点了点头,“一万多两黄金,恰恰是从倭寇手中搜到的黄金数额。”
“而且这湖州千户所的总指挥卢方,是城南卢氏子弟,”朱六道:“他临阵脱逃,根本没有抵御倭寇,直接将倭寇放入了武进,一路长驱直入进入了南直隶,来到了南京果然是他们预谋好的”
月夜冷清清地,苏州城不再是往昔灯火繁华的景象,这场战火结束后,如天堂的苏州城,转眼就残垣破壁,一片萧条。
“咚咚咚”深夜里,卢家大宅的门被敲响了,卢家家主卢铭见到一个自称太仓王氏的家丁。
“卢老爷,”这家丁用焦急的声音道:“我家老爷说,东窗事发了”
“什么东窗事发”卢铭大大一震,下意识问道。
“就是六大家主共同商议的那件事”这家丁说得费力且含混不清,但卢铭早就站了起来,脸色煞白。
“怎么会事发”卢铭死死攥着双手:“不可能啊”
“我家老爷请了各家老爷一同商量,”这家丁道:“各家都到了,就差您了。”
卢铭跟着这个家丁急忙忙赶去了,他们登上了一艘停泊在苏州河上的画舫,一眼就看到层层叠叠全是卫士,便更加确定事情不妙了,赶紧进去画舫,在卫士的指引下,径直往二层去了。
他一进去就看到剩余五个人都脸色铁青地坐在那里,不由得道:“老哥哥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王愔一拍桌子:“你是不是也被骗了过来究竟是谁设下骗局,把咱们聚在一起,想要做什么”
“陈惇冒昧,”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只见这家丁将头上的斗笠取下来,披上了一件轻裘,才径自坐在了主位上,“久闻苏州八大豪门的风采,特设此局请来相见。这里头有小子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家别来无恙”
“啊”众人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有的上下打量他,有的怒目而视咬牙切齿,有的倍感不安,有的以为玩笑。
“这便是吴翁的外孙吧,”刘家的家主刘鹗哈哈一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年少才俊,一表人才,就是唐突了些,大晚上不睡觉地,怎么会想起月夜游湖来”
文嘉也在当中,虽然看上去若无其事,一副风流洒脱的模样,但实际上心里早已经百转千回:“我说惇哥儿啊,你什么时候请客不行,偏偏要夜半三更,岂不知我们几个老家伙上了岁数了,都是瞌睡虫”
“文大家玩笑了,”陈惇也哈哈一笑:“小子这里有特效杀虫药,专杀您老的瞌睡虫。”
他伸手将账本掏了出来:“咱们不要玩你画我猜的游戏,我就直接问了,七月二十日开始,诸位家主从兴盛昌陆续支出一万四千两黄金,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夜半三更,可没人愿意陪你玩这莫名其妙的游戏,”只见大粮商潘庹一边往外走,一边嚷嚷道:“小画眉还约了我,明早一起听戏呢。”
马上就有两位家主也跟在他身后,但当他们走到门口,又被两个人高马大、面色不善的锦衣卫逼了回来。这下舱室中的气氛怪异极了,人人面色各异,有的惊恐,有的愤怒,有的不知所措,还有的不动声色。
“陈惇,你究竟要干什么”潘庹对陈惇是愤怒夹杂着隐隐的惧怕,因为见到陈惇他就会想起苏州的粮食危机,那一次他被坑掉了四百万两银子,而这一切都是陈惇的手笔:“你这是非法拘禁,非法问讯,谁给你的胆子王廷吗”
“稍安勿躁啊,”陈惇轻松道:“诸位大家,小子有什么本事拘禁你们,知府也没这个本事诸位能被带到这里,是因为牵涉进了一桩大案里,而且是锦衣卫直属的大案。”
“锦衣卫的大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刘鹗拂袖道:“你莫要胡乱指摘,随意攀咬”
“我还没说什么案子呢,诸位如此紧张作甚”陈惇就道:“与案子有没有关系,你们只需要说明这兑现的黄金的去处就行了。”
“倒可笑,”王愔冷笑道:“我们支取黄金自用,凭什么要告诉你”
“看来是不想交代了,”陈惇叹了口气:“怕是诸位在江南呆久了,忘掉了成化以前,江南为什么不出豪富了”
锦衣卫势倾天下,从国初毛骧开始,到纪纲、再到钱宁、江彬,这些个人物主宰锦衣卫的时候,江南富人有小过,则被锦衣卫收捕抄没,积赀数百万,这些苏州的豪门还都没有尝过锦衣卫的厉害,一是因为陆炳比较严明,二是因为苏州的状元、进士越来越冒头,在朝中的话语权渐渐增大的缘故。
这就给了这些豪门一些错觉,觉得自己产业林立,家资巨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为自己就是苏州的老大了,可以把世界掌握在手中,其实很多商人一开始都奉行低调原则,可一旦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不会不由自主变得膨胀起来。
“陈惇,别以为你左右周旋,还跟锦衣卫钻营到一起,这苏州就任你横行了,”王愔道:“什么大案,什么账目,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身正不怕影子斜”陈惇简直被他们的不要脸惊呆了:“这简直是我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一句话。”
“这黄金我们集资要修园子,”刘鹗一摇扇子:“修个兰亭那样子的集会之地,好做修禊,等园子修起来了,以你陈梦龙的名声,到可以给园子做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