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不妨他是这个神态,不由得一怔:“还没有怎么了”
“阿弥陀佛,”陈惇松了口气:“千万别送,这些功劳都分出去,别弄成我一个人的树大招风啊”
胡宗宪一皱眉:“树大招风你招什么风”
陈惇就道:“我还是要走科举之路的,若是把这些功劳报上去,上头脑子一热,让我从了武职怎么办反正你怎么说,就是别把我的名字报上去。”
胡宗宪不由得摇摇头,陈惇说的这个理由简直是无稽之谈。
“说实话”陈惇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要把这功劳报上去的话,那我去跟偻寇虚与委蛇,给他们送钱送礼,还答应招安他们的事情就败露了这些事情如果被人深究,那我可就有理说不清了。”
唐顺之就道:“胡大人,你便由他吧。”
胡宗宪微微一笑,眼睛又往陈惇背后一掠。陈惇只觉得耳后一阵风,心头一震,正要防备却原来是林润、邹应龙他们,把陈惇撂倒在地,然后玩起了叠罗汉的幼稚游戏。
“好了好了,”王篆阻拦道:“我们都要听梦龙在敌营的传奇故事呢”
“传奇故事”陈惇晕头转脑地站起来:“你们以为我是苏武,还是傅介子”
“只要不是颜真卿就行。”众人哈哈大笑道。
“那肯定不是,保命第一。”陈惇对着他们讲故事就可以不要脸地吹牛了,直把自己夸得那叫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听得众学子那叫一个欲罢不能。
“你说的那金杯的意思,怎么那么古怪呢”听到“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这一句,林润忍不住皱起眉头。
“骗他们的呗,”陈惇哈哈大笑道:“徐海对我是推杯换盏之间,杀机已伏,而我则要告诉他,别看酒桌上你那一帮子人亲密有加,兄长弟短,酒一醒白刃自不相饶。同样的,我今天与他在同一阵营,都是为了对付王直,金杯可以共饮,明天一旦翻脸,白刃绝不相饶。”
众人哈哈大笑。
“徐海和叶麻已经白刃不相饶了,”陈惇道:“陈东兔死狐悲,也要为自己打算了;至于辛五郎和王翠翘千万不要低估了女人的怒火,也不能低估了女人枕头风的力量啊。”
“哦对了,梦龙,”邹应龙取出一份皱皱巴巴的报纸,道:“是新出的苏州报。他们在江阴重新办了起来总编金奎把稿子发过来,你不在,胡大人看了拍板发表。”
陈惇接过来一看,只见其头条居然是告淞沪所有官兵书。
“前线一切需要,我淞沪之民都能如响斯应战争历经二月,淞沪前线已历大小阵仗百余,不分昼夜。”陈惇默默念道:“战区附近,牺牲非常惨烈,而义勇驱敌之精神,愈久愈坚。”
“淞沪百姓,浙江百姓,东南沿海百姓永志不忘各位同胞的痛苦和牺牲,不能用言语表达我们的感激我们离开了淞沪,但我们在江阴、南京的土地上,仍然望得见淞沪,我们所有人的心与魂魄,也仍寄托在淞沪,我们热烈抗倭的一颗心,也始终离不开在淞沪土地上战斗的同胞,我们和各位同胞相互永远地联系着,我们结成一条心,合成一个力,就如同华夏子民的热血与土地,凝结为一,任何暴力不能使之分离。”
陈惇眼中一热:“抗倭一定胜利,战斗一定成功,金瓯一定永固,我们的军队一定凯旋,我们一定回归家乡。”
陈惇的双手紧紧攥着报纸,使这份本来就皱皱巴巴的报纸变得更加皱皱巴巴。
“知道这是谁写的吗”邹应龙道:“是王夫子”
据说王夫子最开始写的这篇文章是文言文,后来自己又动笔将之改成了通俗易懂的白话文,因为这是说给所有百姓、所有官兵的文字,不是做学问的文章。
还没等陈惇夸赞一声,就见林润将报纸反过来,“你再看看这篇”
陈惇定睛一看,只见标题写着倭奴之源考辨,只扫了一眼就让他一口水喷出来,差点没岔了气。
“倭国,或曰日本,传始皇遣徐福东渡之所遗,汉武赐印始称其国。龟踞东洋之岛,其地浮于东海,狭如弹丸;其人短小丑陋,故于宋时曾渡种”
邹应龙拍着大腿笑道:“这文章写的好吧”
这文章将倭寇从源头上扒了个干净,说他们“茹毛饮血,衣不蔽体”,遣使来唐之后,方以中国为师,才开始“区别于禽兽”。
当中作者还嘲笑倭寇的文字,七拼八凑,学中国还学不全,学了个虚有其表。
陈惇看得痛快,又指着一段文字道:“乱而无治,礼崩乐坏,穷兵黩武,以弹丸之地,而蓄三百六十路诸侯,攻伐不休窥中国晏宁,乘季风之利,纷纷驾八幡之妖船,渡海来犯。侵闽粤,掠江浙,杀人放火,诸恶难书,其滔滔之罪岂江海之水所可涤荡乎”
只见这文章对倭寇的情况还真是比较了解,语气也很嘲讽,再一看作者名字,陈惇“啊”了一声:“是文长”
这文章居然是徐渭所做,他从福建回到绍兴,将最后一本游记寄到苏州的同时,又附了这一篇酣畅淋漓的骂作。不得不说,徐渭的骂人功夫若论第二,第一还真是要打着灯笼去找,没见这篇所谓倭寇的考辨,其实字字句句都在骂他们吗
陈惇哈哈大笑了一会儿,道:“我看可以给文长专门开辟一个专栏,也不让他干别的,就让他骂人,越骂越喷,越喷越骂,最后达到只要是被徐渭骂过的人,一定会出名的结果”
“哎梦龙,你这是煽风点火,唯恐世界不乱啊”王篆摇头道。
“你错了,”陈惇却道:“人生乏味啊,不给点刺激,真的太没意思。咱们让徐渭挥洒口才,从国家兴亡,骂到人间道义,直指人心。即使骂战,也要倡导信达雅,拒绝泼皮械斗。如果碰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两人又骂得妙语连珠,观者击节叫好,也不枉斗法一场。如此一来,境界深浅,文采高下,一目了然,看得人酣畅淋漓,心头大快,岂不是一举数得”
“歪才歪才,”王篆听得目瞪口呆:“你跟徐文长都是歪才你们绍兴怎么尽出歪才”
众人哈哈大笑,这时候却忽然听到营帐之外的声音,他们出去一看,才发现是汤克宽的部队回来了。
汤克宽的部队之后,还有满车的人头,拉了整整三十多辆车。
“打了胜仗了”陈惇惊喜道:“这么多人头”
胡宗宪也出来了,他跟汤克宽点了点头,汤克宽便一言不发地将人头都带走了。
陈惇刚要追问,就听胡宗宪道:“梦龙,你到我这儿来。”
他进入了营帐中,陈惇也跟着进去,一进去胡宗宪就道:“那是徐海的先头部队。”
陈惇一怔:“陈东的人”
见胡宗宪点头,陈惇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才站定:“你、你杀俘”
他太过惊骇,以至于胡宗宪在他面前说了许多话他都没有听见:“二千人,你说杀就杀了我跟陈东说好的,我们只是演一出戏给徐海看”
“你觉得我会放过这些倭寇吗”胡宗宪道:“假到真时真亦假,真到假时假亦真”
陈惇脑子还是有点晕眩:“陈东已经下令他们不抵抗了”
“不抵抗他们就不是倭寇了”胡宗宪大踏步地走过来:“他们还是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倭寇还是说,你还想着把人放回去,然后再贻害百姓”
陈惇下意识摇头,胡宗宪就逼问道:“那你以为自己有安置他们的办法你有办法吗”
陈惇想要张口,可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
“复业为民”胡宗宪道:“他们如果能做百姓,就不会落草为寇了一日为寇,终身为寇”
“一日为寇,终身为寇”陈惇道:“你不是要招抚倭寇吗”
“招抚是我的手段,但倭寇受了招抚,下场就只有这样。”胡宗宪大手一挥。
陈惇不敢置信:“那你打这仗,不是为了让朝廷同意你那剿抚并用的办法吗”
“战争的消耗会让朝廷意识到我的办法是对的,他们会默许我使用这个办法,”胡宗宪道:“但在朝廷看来,招安只是权宜之计。因为没有一个官员会容忍,他们将会与一个海盗同朝为官所以将来不管徐海还是王直,他们受了招安之后,都必须消失”
陈惇浑身的血液全都冲入脑子中,他大叫道:“就跟水浒里的梁山好汉一样,投降朝廷之后,就都被害死了”
胡宗宪反而像不认识他一样看着他:“梦龙,你怎么会如此天真你怎么会觉得那些烧杀抢掠戕害无数大明子民的倭寇像梁山好汉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穷凶极恶之徒你能保证他们投降之后不会再次反了你能保证放走他们不是纵虎归山这些海盗乖乖束手就擒你都不会安定的,他们只有死了才让所有人安心在这件事上,你可以说我背信弃义,可以说我是奸臣高俅,但我做的是对的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吗我是为了大明的百姓为了大明不再受倭患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