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徐海按兵不动,不趁火打劫
这似乎是开战以来,大家遇到的最大的一个难题。
“徐海究竟是跟官军的仇恨深,还是跟王直的仇恨深”林润问道。
“说实话,我觉得他更想看到官兵吃败仗。”胡宗宪此时也难以保持大将风度,在数十丈的大营中不停地踱步:“官军被打垮,他在沿海的劫掠才会更畅通无阻。”
陈惇将桌上两个茶碗倒扣,用笔头在上面一边敲击,一边喃喃自语道:“看官军吃败仗,看王直吃瘪;看官军吃败仗,看王直吃瘪”
“梦龙,你在干什么”邹应龙忍不住问道。
陈惇又念了几遍,方才一摊手道:“我觉得徐海现在就是这个模样,难以取舍他的头顶上一定出现了两个小人,一个让他看官军吃败仗,一个让他看王直吃瘪。理智上他应该帮助王直对付官军,但情感上我觉得他对王直是一种望而不得、交织着深切嫉妒、羡慕、憎恨、渴望的感情事实上他可能认为,相比官军,王直才是他一生的对手。”
作为两个最大的海盗集团的头目,如果说王直开了一家大国营企业的话,那徐海的倒像是作坊了,海洋虽然大,但能做对比的只有这两人,他也只能比对王直。于是在一天天的被人对比中,当然所有的对比大概结论都一样,那是个人都要黑化,成为对家的黑粉头子了,因为不可否认的是,王直本来就很强大,而且是徐海一直想要达到的那种强大。
看着听了他的分析而目瞪口呆的众人,陈惇摸了摸鼻子道:“这种感情很难体会吗”
邹应龙和王篆异口同声道:“交织着深切嫉妒、羡慕、憎恨、渴望的感情”
倒像是什么千古爱恨情仇的故事了
“怎么跟你们解释呢,”陈惇抓耳挠腮道:“有时候男人对男人,会产生类似女人对男人的那种感情”
“我艹,”王世望瞪大眼睛:“梦龙,不至于吧”
“呸呸,想到哪儿去了”陈惇大怒道:“我说的不是不是那种感情,是一种慕强恋智,懂吗”
接下来陈惇口沫横飞的解释似乎不被众人听进去,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又盯着陈惇,露出了一言难尽的复杂神色,把陈惇气得差点吐血。
“我觉得梦龙说的有道理,”胡宗宪忽然道:“徐海对王直的争比之心,似乎可以利用。”
“可以利用。”陈惇点头道。
两人沉默了一下,胡宗宪慢慢坐下,神色反而平静下来:“你想好了”
陈惇道:“想好了”
他又看着胡宗宪,用蚊子一般的嗡嗡声小声道:“我为兄弟两肋插刀,兄弟却不肯给我解解腰包”
胡宗宪摸了摸嘴边的两撇胡子,装作没有听到。
邹应龙看看胡宗宪,又看看陈惇,忽然大叫道:“梦龙,你什么意思你要去见徐海”
“徐海是个很恣意的人,难以用常理揣测,也许他一见你分外高兴,喝酒吃肉分金银;也许一见你就架起油锅当场把你炸了”胡宗宪摇头道:“但凭你小子的造化了。你要是侥幸不死,就用你说的情感去刺激他吧,只要让他按兵不动我没有办法再对付徐海的精锐了。”
“希望我没有人品用尽啊。”陈惇沮丧道。
然而他又转念一想:“徐海再他妈喜怒无常,也比不过嘉靖帝吧,我可是见过嘉靖帝川剧大变脸的,照样把人撸顺了。”
他给自己打了打气,知道胡宗宪的最后一句话是真话,决不能让徐海登陆淞沪。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陈惇站了起来。
胡宗宪端着一碗水,“我以水代酒,祝你此行顺利,为我带来好消息。”
陈惇看着眼前这人,一个多月的不眠不休让他的两鬓又多了星星点点的斑白,想起他说的“今年整整四十二岁了,四十二岁,仍是个七品巡按之身,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想要致君尧舜,却蹉跎十六载,此事何难”
陈惇心中不由得一热。
“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陈惇扔了碗,头也不回地走了:“等我的消息”
陈惇坐上了前来迎接他的船只,上去一看却不由自主一怔,随即惊喜万分:“先生”
唐顺之微笑地看着他,陈惇急趋上前:“先生,学生可真是想死你了”
唐顺之嘴角一滞,无可奈何道:“梦龙,你越发没个正形了。”
“王柱山是我的朋友,”唐顺之道:“自从你入学,他给我写的所有信里,没有一封不是在数落你的,让我这个老师好没面子的。”
陈惇嘿嘿直笑,唐顺之本来是想说说他的,然而他看着这个自己钟爱的学生,还是不忍苛责一句。
“先生受累,先生受累,”陈惇没有半分惭愧地唱了个喏:“面子在哪儿学生这就给您找回来。”
“面子丢了,怎么找回来”唐顺之道。
“学生这一次去见那徐海,把胡大人托付的事情办成功了,不就给您长面子了吗”陈惇道。
唐顺之面色一沉:“胡宗宪怎么会让你去跟徐海谈判”
“大概是他手下都有各自的本事,只我一个,别的本事没有,也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把那活的说成死的,死的说活了,大姑娘不嫁壮小伙儿,要嫁二婚头了,”陈惇张口就道:“鲤鱼不跃龙门了,心甘情愿进了鱼篓了”
眼见唐顺之盯着他不说话,陈惇才停了自我吹嘘,道:“我觉得有一些把握关键是我也足够油嘴滑舌、死皮赖脸,这事儿吧,硬了不行,软了也不行。像您就不能去,那肯定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谈崩了,我就可以多虚与委蛇一些。”
“你有什么把握,”唐顺之道:“准备怎么跟他谈”
“很简单,要求他们缴械投降,乖乖伏诛。”陈惇道。
唐顺之叹气道:“你也没有办法,对吗”
“不,这是学生提出的条件,但徐海肯定不答应,”陈惇认认真真道:“作为一个说客,其实和商人有点像,他不答应我就降降价嘛,谈到一个双方都觉得能行的地步,比如即刻撤军,离开舟山,滚回日本去,永远不再入侵东南如果还不行,我只能把底价露出来,让他不要参与官军和王直的战斗,作壁上观,官军可以给他一些好处。”
唐顺之目光浮动:“徐海怎会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事实上,道理人都知道,但奉行的人也并不多。”陈惇道:“徐海其实不讲道理的。”
唐顺之见他面色沉静,一时居然看不出他的想法:“徐海的船只如果敢来金山卫,为师会指挥船只拼死拦截的,你不用”
陈惇就道:“也许学生只要动一动嘴,便能少一些伤亡。”
唐顺之叹了口气,“梦龙,你才十八岁十八岁,很多人即使四五十岁都做不了你做的许多事。而你又是如此的热望、赤忱,已经挑起了不属于你的责任。”
“学生干这些事儿啊,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了出名,对,出名,”陈惇竟然感到了难得的羞赧,他急忙道:“那话怎么说的,出名要趁早,学生十八岁都嫌晚了呢。”
他回避着唐顺之的目光,然而却从心底知道,所谓“士志于道”这句唐顺之用来勉力自己的话,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
“哦对了先生,”陈惇又道:“学生还有一件事要拜托先生。”
见唐顺之好奇地看向他,陈惇才不好意思道:“再过几个月学生就除服了,这个有一门亲事也拖延地挺久了,这个纳采、纳征、下聘什么的,想要请先生代劳。”
唐顺之恍然道:“是,十八岁是该娶亲了,人生大事啊,没什么比这个更要紧的了。”
陈惇就道:“先生您是过来人,看上去很有一些感触啊。”
唐顺之咳咳两声:“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人生必经的步骤,你不必问我,自己体会就是了。”
“师父,徒儿辛辛苦苦拜在您门下,就是为了今日能得传大道,求取真经啊”陈惇大叫道:“如今真经就在眼前,为何师父不肯授予”
唐顺之被他夸张的动作吓了一跳,道:“什么真经”
“就是那御女真经,鱼水之道啊”陈惇大笑着跳起来:“师父,这真经不可敝帚自珍,一定要大方传授啊”
唐顺之正要作势将他提起来,却听船上有人禀报:“大人,前面就是徐海的船队了。”
他们出舱一看,只见对面旌旗飘扬,所看到的,舳舻遮天蔽日,少说也有一百艘大船,约莫上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