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惇轻车熟路地从院墙上翻下来,这一回他没有蛐蛐了,只有篮子里的小猫叫声。陆近真仿佛能掐会算一般,净室里的灯火亮了起来。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陈惇抱住她的脸颊狠狠亲了两口,眼看她的小脸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才心满意足地将手里的篮子提起来“给你解闷”
陆近真已经看到篮子里的两个尖尖的小耳朵竖起来了,像擦过油似的,左摇右摆。她不由自主“哎呦”一声,伸手把篮子里的小猫儿抱出来,左右端详个不够。只见这只小猫长着一身又白又长的毛,在它圆圆的小脑袋上,就是刚才那一对小尖塔似的耳朵。耳朵的下方真是一对宝蓝色的大眼睛,不仅透亮,还会随着光改变颜色。
等她摸上去的时候,发现这猫儿毛虽长,骨骼却纤细柔软。她一摸,猫儿便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怯怯地让人的心都化了。
“我从老猫身下掏来的,”陈惇装模作样道“它差点没咬死我。”
“少来,”陆近真可不信他的话“这猫是个名贵的品种,哪里能从路边掏来”
陈惇哈哈笑着,摁了一把小猫圆乎乎的脑袋,看着它被摁地双眼蒙圈,才松开了手,这猫儿顿时怒视着他,然后撒娇地朝陆近真叫了一声,还主动用头顶了顶她的手心,被陆近真喜欢地摸了好几遍。
“你天天变着花样地送东西,”陆近真低头道“我这里都要堆成仓库了。”
陈惇看她嘴上这么说,而衣襟上还明晃晃挂着他送的扇贝是他在海上捡到的,又亲手雕刻了名字和同心结,不由得哈哈一笑。
“你要给这猫取名字吗”陆近真再去遮挡扇贝已经晚了,只好含混着找了个话题。
“叫抗倭,怎么样”陈惇随口道。
“抗倭”陆近真瞪大了眼睛“一只猫,叫抗倭”
“怎么不能叫抗倭,”陈惇道“再给它找个伴,叫胜利,每天就抗倭胜利这样叫。”
陆近真被逗乐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头,这猫儿就两只眼睛咕噜噜地盯着她的指头,好不容易瞄准了,伸爪儿去够时,又忘了自己的爪儿搭在前头,最后只好一骨碌向后仰倒了,顿时让两人笑得不行。
抗倭是迎来了胜利,但还没等过节一般的欢庆过去,就有缇骑带着圣旨赶到了杭州。一百多名锦衣卫旗校,在为首那个身穿黄色飞鱼服的锦衣卫佥事的带领下,面色阴沉地注视着缓缓靠岸的官船,他们身后,是一辆精铁打造的囚车,这是押送朝廷重犯的工具。
张经从船上走下来,面色沉肃道“本官是江南总督张经,锦衣卫有何公干”
那为首的锦衣卫朱六,缓缓扫了他一眼,就从身上掏出圣旨来“张经接旨”
张经推金山倒玉柱叩首道“臣张经恭听圣谕。”
没等他说完,朱六便道“着将逆臣张经拿下即刻押送至京”说罢一挥手,他身后的锦衣旗校便一拥而上,摘去张经的乌纱帽,扒掉他的官衣。属吏、从官尽皆失色,下意识去阻拦,却被锦衣卫叱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锦衣卫给张经上了刑具。
“为什么”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锁拿总督”
“难道陛下没有看到王江泾的捷报总督打赢了仗,为什么还会被问罪”
朱六的目光扫过他们,在这种压迫性的目光下,他们竟然还能保持不动,就要问一个清楚。
“锦衣卫抓走的人,每一个不喊冤的,”朱六哼了一声,“而你们的张总督,就更委屈了,明明有了王江泾的大捷是不是告诉你们吧,王江泾大捷有猫腻,御史赵文华已经在皇上面前如实参奏了”
说着重重一挥手道“给我拿下”
锦衣旗校手中的镣铐如同银蛇一般,咔擦一声就铐住了张经的双手,紧接着一把铜锁紧扣着他的脖子死死勒住,脚上也顿时锁上了更粗的链条,让张经每抬一步都十分艰难。
张经被连推带搡上了囚车,朱六不再理会群情激奋的大小官员,只收了香案和圣旨,逼迫张经将总督大印交出来。
张经的大印放在了督抚衙门中,应该交接给李天宠,却被得意洋洋的赵文华一把夺去了。
“张经啊张经,”赵文华畅快大笑道“你也有今天你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抓吗告诉你吧,是我在皇上面前把你参下来了”顿一下,他目光森然道“你拥兵自重、靡费军饷、目无王法,避敌怯战,天下还有这样的臣子吗你在东南,分明是权势滔天,野心滔天,早都忘记了人臣的本分,是图谋反叛难道还拿不得你”
张经冷冷看着赵文华的丑态“恶人先告状”
还不等赵文华跳起来,张经就道“如今正是抗倭的大好时机,倭寇残部向台州退却,如果能乘胜追击,则能直捣巢穴,我敢说两年内倭患就能平息可你因为私怨参奏我,阻挠抗倭大计,让战事功亏一篑,这是安定了倭寇的军心,助涨他们的气焰。你赵文华是东南的罪人,你的罪过,海水都洗不干净”
张经已经料到赵文华不肯善罢甘休,反扑和报复一定会汹涌而来,也料到严嵩不肯让他和李默成长为能威胁他的力量,但他仍然心存侥幸,认为在抗倭大业面前,总是私怨在后,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赵文华这个丧心病狂的老匹夫,居然置大明东南的安危于不顾,竟然疯狂攻讦自己,不把自己弄死不甘休
即使到了此刻,张经也坚信皇上只是受了严嵩赵文华一时的蒙蔽,等到他抵达京城,面见皇上,亲口陈述这一年来他在东南抗倭的准备和实绩,皇上一定会相信他,而不是赵文华这个满口谎话的奸佞小人。
“等着瞧吧”赵文华和张经心里同时闪过这句话。
目送张经被缇骑押走,赵文华才眼睛一转,向屏风后面的人影道“汝贞,你还要呆到什么时候”
胡宗宪慢慢走出来,道“张经冥顽,我看他必要在皇上面前申诉的,殊不知他说的越多,越义正言辞,越慷慨激昂,就越令皇上恼怒。如果不分辨的话,最多也就罢官解职,除籍还乡。但如果他不服气非要争辩,那便是李默也救不了他。”
“这是为何”赵文华前一亮道。
“因为张经的灭倭方略,是要打万全之仗,”胡宗宪道“但陛下和内阁对倭寇认识还不全面,只以为和广西苗民叛乱一样,一两年也就彻底镇压了。内阁每年在抗倭事宜上花销大笔银子,如今张经又掌控六省财政,拖的时间越久,就越让内阁和陛下怀疑。他们希望速剿,张经在策略上与朝廷不一致,这才是导致陛下要拿下他的根本原因。”
赵文华大笑道“妙啊,汝贞,你看得真是透彻”
胡宗宪的嘴角也泛起一丝微笑来,然而很快这笑意就隐没了,“不过圣旨让李天宠暂代张经之职,而李天宠和张经是穿一条裤子的,如果不把他也扳倒,那就不算竟全功。”
“当然,”赵文华阴狠道“李天宠孤掌难鸣,而咱们要直追穷寇”
他说着又道“李天宠不过土鸡瓦狗罢了,如何能经略东南,担任这么重要的职位我看朝廷要想平定东南,必须依靠你这个柱石啊。以君之材,必成大器”
赵文华对自己的认识还是有的,他就是个惯会搬弄嘴舌的人,如果让他带兵他还真不是没带过,之前他见张经按兵不动,欲建奇功,便越过张经,以重金犒赏狼兵,令其进剿倭寇。结果狼兵被他派出去与倭寇战于漕泾,却遭到数倍于己的倭寇反击。漕泾之战,仅狼兵头目,便有钟富、黄维等十四人战死,打了个大大的败仗。
赵文华是绝不敢揽过兵权的,他督师可以,带兵那就是一窍不通,如果江南在他手上丢城失地,别说是皇帝,严嵩第一个要掐死他。但赵文华还是要在江南总览大权,他已经看中了胡宗宪这个人物,知道他胸藏百万兵,比自己能耐大,重点是对自己恭顺有加,已经投靠了严党一方如果将这个人推上去,那就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赵文华得意地哈哈大笑道“扳倒了张经,汝贞你取代他,咱们兄弟齐心,定能干出一番大业来”
陈惇从鸡鸣寺回来,屋里漆黑一片,这时候大家都在梦乡中了,独他一个睡不着觉,干脆披衣而起,又坐在书屋内,开始修改自己的稿子。
他最新完成的一篇文章并不是自己在南洋的游历,而是对大明海洋提出了根本性的战略思考。他引用了三百年后美国军事理论家马汉的思想,提出“海权”的概念。马汉海权思想的核心价值,在于他他首次展示了海权作为一种国家政策工具的价值和有效性,这个被陈惇着重阐述了。
海权论亦称“海上实力论”或“海军制胜论”,主张建立海权、控制海洋是胜利和强国之本的战略理论,主张建立并运用优势的海上实力以控制海洋,进而实现国家经济、政治和军事目的。
陈惇下笔的时候,切切实实感到了困难。因为马汉那一套他聊熟于心,但马汉是通过对历史的详尽叙述,从而将此前有关海权的分散理念综合成为一套逻辑严密的哲学,他举的例子是拿破仑以及英国詹姆士一世时期的海战但陈惇就没有例子可以举。
中国古代水战的例子,完全不足以证明海权论。因为就没有在海洋上大规模打过别的国家,长江上打过几次,比如赤壁,明太祖和陈友谅鄱阳湖之战,又称作是鄱阳湖水战,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水战,其中朱元璋投入兵力二十万,陈友谅投入兵力六十五万,最终结果以朱元璋大获全胜而告终。但这只能说是统一江南争夺天下罢了,决不能算是夺取制海权,控制海洋的战例。
陈惇提出一个争夺海洋霸权的概念出来,却不能从地理位置、国家领土大小范围、人口数量、政府的性质和政策这些方面论述,因为不光是中国,西欧也没有例子可以供他举例。他只能先将这些圭臬经验一条条总结出来,呼吁从事海洋事业的人口培育,储备海军后备力量;呼吁朝廷重视大明水师,因为夺取制海权主要依靠占优势的海军,舰队是海上力量的主体,而夺取制海权的基本方法,是海上舰队决战和海上封锁。
雄鸡唱白,看着自己修改再三的稿子,陈惇叹了口气,随即起身向文集报社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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