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惇赶到了府衙,见王廷归有光一脸憔悴,休息不好的样子,果然是连日的忧劳加上昨晚的突发事件,让他们苍老了好几岁。
“大老爷,震川先生,”陈惇关切道:“昨晚上没事儿吧”
王廷道:“火势不大,很快就扑灭了,但张总督不知怎么回事,说有人故意纵火,趁乱偷走了重要口供找了一圈没找到人,过不多长时间又派兵在苏州城里搜寻起来,说内宅走失了一个妇人,奇哉怪也,真是叫人懊恼。”
陈惇心知肚明,却道:“张总督有嬖宠,也不至于要这么大张旗鼓大作声势吧。”
几人纷纷摇头,不一会儿两个郎中步入府衙,径直往二堂去了,归有光就道:“沈光德卒中了。”
陈惇早就从楚嫣那里知道了消息,道:“现在情况如何”
“僵硬不动,口不能言,”王廷道:“只有眼珠子会动,说是大喜大怒情绪不能控制之下引发的,可能余生都要这么个样子,再难好转了。”
归有光跟他说,早上的时候张经还接到一位封疆大吏的飞书传信,这个大官当初任苏州巡抚的时候,与沈光德相交密切,如今听闻朝廷要法办他,立刻在书信中撇清了关系,并且称沈光德是“无商不奸”、“罪有应得”。
陈惇还能说什么,外国人做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士农工商,做生意的就是四民之末,叫做无商不奸。
“岂止呢,”王廷道:“镇守太监也有信来,说当初提拔沈光德,无非是见他善于理财,谁知道他心怀怨愤,竟挑动机工造反呢,也是被他花言巧语给骗了。”
“墙倒众人推,屎盆子全扣在沈光德头上了。”陈惇就道。
沈光德当初能得到织染局的差事,无非是借势,随着官势而上,随着官势而下,这东西是借来的,自然有归还的一天。
“砰”的一声,大门打开,胡宗宪大步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有一丝遏制不住的怒气。
“胡大人,”陈惇走过去,道:“怎么了”
胡宗宪深吸了一口气,平缓了神色,道:“没什么刚接到奏报,倭寇进犯乍浦、海宁,攻破崇德,转掠浙西。”
陈惇道:“总督大人要督战浙江了吗”
“总督大人说,且先任由敌动,我自岿然不动,”胡宗宪眼中闪过蓬勃的怒火:“要等到广西狼兵齐集,方能一举尽歼倭寇。”
陈惇道:“之前说是倭寇两万多人盘踞浙江柘林川沙堡,张总督每日选将练兵,要一举歼灭,如今已经过了四五个月了,还在等狼兵到来难道狼兵不到,这仗就不打了吗咄咄怪事,张总督问我苏州要去军粮二百万石,我苏州百姓人人节省口中之粮,就是希望他赶快剿灭倭寇,恢复太平,如今却按兵不动,日费口粮,张总督难道真不是有意纵容倭寇吗”
“依我看并不要狼兵,也能打仗,”胡宗宪低声道:“谭纶、卢镗、汤克宽、刘显的兵马,都堪用。”
王廷也道:“苏州这边已经戡乱,抗倭军情才是头等大事,张总督怎么能主次不分呢。”
几个人正说着,就听见二门外一阵喧哗,军士进来喊道:“抓到了,抓到了”
陈惇倒吸一口气,只以为楚嫣不听他的话擅自出门被抓了起来,急匆匆一看却发现他们竟抓了二三十个年轻妇人,各个不知所措,站在门外嗷嗷大哭着。
张经铁青着脸出来看了一圈又回去了,不一会儿就有他的贴身侍卫出来骂人:“脑袋都让驴踢了是美是丑分辨不出来啊,楚夫人就长这样”
陈惇想起楚嫣养在深闺,见到她面目的人倒是鲜少,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胡宗宪两次遇见他,都忙得没有机会多说话,晚上陈惇从府衙出来,迎面就遇到了胡宗宪的亲兵,说他们大人来请他喝酒,陈惇欣然答应,七拐八弯地绕了一圈,才找了一个深巷中的偏僻地方。
“酒香也怕巷子深啊,”陈惇进了门才闻到了浓郁的酒香,道:“没想到大小酒铺都关张了,还有这么一个好去处。”
进去一看,才发现临窗的桌椅上趴着一个人,身前杯盘狼藉,已经放倒了三四个酒坛,而身后一面雪白的墙壁上已经被墨水渍染,显然是胡宗宪刚才奋笔疾书,挥毫笔墨,写了满满一面墙壁。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陈惇念道:“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像是听到了陈惇的话,胡宗宪猛地将头从酒盏中抬了起来,厉声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胡未灭,鬓先秋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他荒腔走板地唱完,又一头栽在了桌子上,身边的亲兵为难地看着陈惇:“我们大人今天心情不好,喝多了。要不然您明天再来”
“无妨,”陈惇坐在他对面:“我们不喝了,你把酒抬下去吧。”
陈惇说着不喝,其实忍不住取了胡宗宪酒盅,给自己斟了一杯,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你你不是天涯沦落人,”胡宗宪眯着眼睛打量他,摇头道:“你前途大好呢,怎么知道真正的沦落人,是什么模样的”
“如果我不是,那你也不是。”陈惇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真正的沦落人是什么模样”
“总之你不是。”胡宗宪两眼发直,显然喝晕了,惹得陈惇一阵轻笑,却听他道:“我才是沦落人我才是,想我胡宗宪,嘉靖十七年中进士,榜下即用,去山东益都当了个七品知县,不过两年丁母忧,不过三年又丁父忧,又二年方才起用,以御史巡按宣府、大同之地,如今又巡按浙江。我今年整整四十二岁了,四十二岁,仍是个七品巡按之身,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想要致君尧舜,却蹉跎十六载,此事何难”
明永乐元年,以一省为一道,派监察御史分赴各道巡视,考察吏治,每年以八月出巡,称巡按御史,又称按台。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各省及府、州、县行政长官皆其考察对象,大事奏请皇帝裁决,小事即时处理,事权颇重。巡按之责,是“以小监大”,但要承认自己是个“小”才行,因为这个巡按说到底也不过是假借天子之权,而实际只是七品官身罢了。
“想我胡梅林,十六年来无一处不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不假少息,”胡宗宪长叹道:“在益都时,招降强盗,扑灭蝗灾;在余姚又平决冤狱,督治县学,我任满离开之时,百姓上书挽留,奔走悲号,如失父母。老幼万余,扶携送百里外,哭声振野。难道不是对我的肯定吗”
胡宗宪想起了临行前,牵着他衣服、卧在他车轮之下的百姓,他们不忍自己离去,最后在胜归山上建了一座生祠,买田种梅,祭祀不绝。
他的眼睛有一刹那的湿润:“我离开他们,以为自此可以建功立业,大展宏图,可回到京中,蹉跎在都察院中,大小官职任免,仍旧平级调任,不曾前进一步,岂不是殊为可笑早知如此,我何必离开他们,终老于胜归山,还能庇护治下的子民,岂不是更好”
陈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能道:“兄长好比流落在丰城的干将莫邪之剑,终有一日,能化龙而返延平津。”
显然这话说得胡宗宪大为开怀,却倏然又苦涩道:“终有一日,我也曾这么劝说自己的,但那是哪一日呢”
胡宗宪的眼里,藏着他读过的书,胸中的抱负,和曾许下的志向。他仿佛是经风霜洗练的梅树,自有嶙峋之骨,不俗之态。可是如今他眼中的火焰摇摇欲坠。
“兄长曾许下什么誓言”陈惇道。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胡宗宪自嘲道:“我来浙江之前,曾发下誓言:此一去,不擒获王直、徐海,安定东南,誓不回京。你一定嗤笑我,不过是刺探官吏的巡按,却大言不惭说要擒获海贼安定东南那要江南总督干什么呢可应该平定海波的江南总督,却按兵不动,姑息养寇,坐视浙江一省生灵涂炭”
在都察院混日子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就这样没滋没味地打发时间,过几年就是六品,过几年还能升到五品,就这样慢慢地熬资历,二十年后说不定能轮上右都御史,他已经找不到当初“为生民立命”的奋发了,骨子里的热血冷下来,凉薄地让自己都吃惊。
可他多少次午夜梦回,想到那个挑灯读史,为古人千秋功业击节赞叹的自己;那个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而悬梁刺股十年寒窗的自己;那个落为三甲却没有一丝不情愿,背着一个轻薄行囊就走马上任的自己在蹉跎的十六年里,自己无论怎样挣扎,都不曾忘掉当初积蓄在胸口的一团火焰;无论怎样惘然,回头总能看到十年前微笑的自己,那个高吟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自己。
他还不愿就这样白头归去见父老。
簌簌的飞雪瞬时充满了天地,嘉靖三十二年的初雪降了下来,推开窗子,胡宗宪忍不住要把胸中的那结合着愤懑、失意、痛苦和欢忭、振奋、慨叹的一口气啸出来,即使北风伴着雪花迎面,但手指竟然攒出汗来,一股由来已久的热气充斥在胸膛里。
“你许过什么愿望”他忽然道。
“我啊,”陈惇想了想道:“有一日晚上很晚了,在街上走着,没有一盏灯为我留着,我就想有一天,整个苏州的灯火为我而亮。”
胡宗宪微笑了一下,不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起来,竟然拍着手又一次醉倒在桌前。
“好愿望,好愿望,比我的好”他喃喃道:“你要实现你的愿望,比为长者折枝还容易;我要实现我的愿望,却比挟泰山而超北海还难哈哈哈,当年相士说我,发必有风,因风吹火,火才能发,我的东风在哪儿呢”
高亢的笑声渐渐低沉下去,若有若无的泪光满溢在腮边,止于平静而又微微促狭的鼾声。
陈惇这才叹了口气。
他要一展胸中抱负,就要有足够的权力,可权力从哪儿来呢皇帝不知道他,权臣不知道他,他也没有任何门路。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天子修玄,人非奸党所荐则不用。陈惇的老师唐顺之比他蹉跎的时间更久,久到唐顺之自己都觉得要以布衣终老一生了。他要实现抱负,却经严党骨干赵文华推荐,方才起用,若要保持名节独善其身也行,但这样人再多,对这个国家有何益处呢
那么反过来,如果只有这一条路,能实现理想,报效国家,救世救民,那么与奸党同流合污又如何
陈惇从胸膛中掏出了白缣,放在胡宗宪的耳边,喃喃道:“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吧。”
他走出门外,看到天上忽然散尽飞雪,而露出湛然夜空来,一颗流星静悄悄掠过。
“书生老去,机会方来。”陈惇踩着轻烟一般淡然的雨雪,一时觉得轻快起来:“说甚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我可不要蹉跎这么多年,也发出这样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