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陆近潜摇头晃脑地被先生抽背,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是,他居然一口气背了五六十句。
“天子适诸侯曰巡狩。”王夫子道。
“夫子,”陆近潜露出了一丝羞涩:“学生、学生只背到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那就继续背。”王夫子看了他一眼,“还要通晓其中的意思。”
“是,学生明白。”陆近潜仿佛得到了鼓励一般,激动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不消王夫子今日对他和颜悦色,连陈惇都觉得陆近潜今日与昨日大不相同,还正在思考是不是自己昨日的一番话对他产生了影响,就见王夫子踱到他面前,冷冷道:“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
陈惇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他背得又流畅,又平顺,众人都听得心旷神怡。
“耕者九一,”王夫子又问道:“何解”
“指井田之制,一里见方的土地有九百亩,划成井字形,每井一百亩,周围八家各一百亩,是私田;中间一百亩是公田,由八家共同耕种。这样它的税率是九分抽一。”陈惇道。
“关市讥而不征,”王夫子道:“何解”
“讥者,稽查也,是说文王所设的集市只稽查而不征税。”陈惇没有一丝停顿迟疑。
“上古、三代之时,圣贤在位,继天立极,天下翕然称治,”王夫子道:“当孔孟之时,圣贤不在其位,德与位分离,孔子因而取先王之法,诵而传之,以诏后世。尧舜先师之道,见于论语、尚书,而周文王治理岐山之道,就见于梁惠王二章,必以为后世之法。”
王夫子又谆谆道:“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不徒好其名而必务得其实,不但好其末而必务求其本,则尧舜之圣可至,三代之盛可复矣。”
陈惇摸了摸鼻子,看到屋檐下一窝燕子扑棱着翅膀起飞了。
“怎么,”王夫子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你有话说”
陈惇深吸了一口气,话到嘴边却只好咽了下去。
上古三代之治是什么,一句话就是托古改制而已。三代之治根本没有办法证实,只不过依孔子那个时代的记述罢了。而那个时代诸子百家都有理想依托,孔子尊周,墨子扬夏,老子崇上古无为而治。大家把理想中的社会形态说成是古代就有的,从古人那里谋求自己学说的依据,好让统治者施行自己的主张。
其实归根结底都是宣扬自己那一套,找个最相近的东西套上去而已。每个人都要证明自己那一套才是最好的,于是你说周公如何英明,我就说尧舜如何高妙。但说来说去,你仔细看的话,大家的理论都有一个相同之处,他们吹捧的“先师圣贤”,都是在政治上有权,同时在道德思想上也有作为的人,政治上合法,道德上合理,圣贤与君师之位统一,即道与势的统一,这就是诸子百家都希望达到的一个东西,他们都希望自己又有权又有德,当然得不到权的时候,他们就占据道德上的制高点,以此来约束王权。
这就是为啥孔孟天天说古代的圣贤如何如何,一直到现在,百官对着皇帝喷唾沫,也是古圣贤如何、你爹你爷爷你爷爷的爷爷如何如何,非此不能达到以“道统”约束“政统”的目的。
但这话肯定不能讲出来,要不然陈惇还真的要名扬天下,成了“异端”中的“异端”了,毕竟此时泰州学派再是惊世骇俗,也只不过披着王学的皮偷偷摸摸提出了反对皇权的观点,而陈惇这个说法要是出来了,那就是反对儒学的基本了,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陈惇决定还是安分守己、装愚守拙一点。
“学生在想朱子曾说,三代之隆,其法寝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陈惇一口气道:“朱子说三代的学校有小学、大学之分,可是这是朱子对三代学校的想象,是他自己的理想。因为他是宋朝的人,宋朝的人,怎么能知道三代的教育情况”
“无知,”王夫子斥道:“朱子说的这话,源自礼记。”
“是,”陈惇不紧不慢道:“孔孟、诸子百家的所有著述之中,对于上古三代帝王如何治理国家、安抚百姓多有论述,可对三代的教育情况却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出自孟子。”
“孟子说,三代的教育机构分别是校、序、庠,而学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明人伦,”陈惇道:“明人伦就是知道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是谁,这就是学校的全部教育内容。朱子怎么知道学校还要教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甚至还有教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呢”
“又是一派胡言,”王夫子的山羊胡子气得一翘一翘地:“明人伦只是告诉你你爹娘是谁吗人伦是告诉你三纲五常的道理,告诉你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不就是仁义道德、修己治人之道吗”
“可是老子说,”陈惇道:“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如果这所学校里教授的是仁义孝慈之道,那它就不是上古三代之时,如果是上古三代,就不会教授百姓仁义孝慈,因为上古三代还有大道,春秋才废大道,而出仁义”
“轰”地一声,课堂喧闹起来,众学子岂见过这样的辩难,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王夫子显然也震惊住了,陈惇不等他回答,就道:“学生只是要说明一个道理,上古三代太过久远,诸子百家那个时代,也无法尽知其貌。”
“周沿商制,商又承夏,”王夫子道:“由周窥夏,窥上古,则可知上古之治”
“您是说周朝的一应制度,其实传自夏商,又来源于上古吗”陈惇道:“好吧,从上古到周朝,大概也有一二千年的时间,这些构建和维持了上古、三代之治的制度,也持续了千年,为何突然到了春秋战国,就礼崩乐坏,瓦釜雷鸣了呢”
王夫子已经从震惊中平静了下来,“那就听你的道理,为何会有礼崩乐坏的情况出现”
“答案其实就在孟子梁惠王下一章中,”陈惇举起书本,道:“也就是刚才学生所背,先生抽查的那句话,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
“耕者九一,井田制也;仕者世禄,分封制也。”陈惇道:“井田制的规定一切土地属于周王所有,周王把土地层层分封给诸侯,诸侯将受封土地分赐给卿大夫,卿大夫把土地再分赐其子弟和臣属。周王对所封土地有予夺之权,即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王臣有了土地,还要向周王承担义务,要交纳贡赋,要提供兵甲,渐渐地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有一天,人们发现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锄夷斤欘,试诸壤土,青铜可以铸剑,铁可以打造成农具,一耒一耜一铫,再配合用牛拉犁启土,耕田的速度大大加快了,还方便了,”陈惇解释地很浅显易懂:“耕一亩地只要半天了,但耕田的奴隶是没有自由的,剩下的半天,奴隶当然不会坐在那里休息,那让他们做什么好呢这些人只会耕田,其他手艺也不会。那么只有用铁犁牛耕再去开拓新的土地喽,所以全国上下,出现了大量新开拓的土地。”
“这些新开拓出来的土地属于谁属于周王吗”陈惇道:“并不是,他们属于奴隶的主人,这种田也有名字,叫做私田。奴隶主瞒着公室不纳税,还可以自由买卖这些土地,而奴隶主为了招徕劳动人手为他们更多地开垦私田,就向民众征赋税时使用小斗,把粮食贷给民众用大斗来收买民心,渐渐地奴隶就不肯耕种公田了,从公室逃往私门。这或许就是老子说的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吧。”
“其实从这个时候开始,井田制就废了。”陈惇拍了拍自己的左腿:“周王的一条大腿断了,从经济基础上出现了与周礼要求不相融的局面,周王室怎么办,周王室毫无办法。所以有人将礼崩乐坏归罪于商鞅变法,说变了先王、变了上古三代之法,他商鞅是天下的罪人,岂不是很可笑在商鞅之前,井田制就名存实亡了,商鞅只不过是将它明示于律法上罢了。”
“至于分封制,最开始的时候周朝分封了八百诸侯,”陈惇道:“不过河洛一点地方,能分八百个大小诸侯,怎么分这大小诸侯其实就是城邑主罢了,城里的人叫国人,城外的就叫野人,各个诸侯国打一打野人,顺带就拓宽了自己疆土,城邑多了,诸侯就从城邦国家变成了领土国家。”
“后来大家你打我我打你,大的吞并了小的,变得越来越强,土地也越来越多,周王室却自始至终只有都城这么一座城市,又哪里能制止呢”陈惇道:“从前周王要征蛮夷,征伐之前在庙里礼乐一番,然后出师,后来诸侯要打别的国家,也像模像样礼乐一番,然后发兵,这就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过渡到自诸侯出的意思,礼崩乐坏就是分封制和井田制必然会走向的结果,所以正是井田制和分封制导致了周王室的灭亡,后世哀而鉴之,除了汉末王莽和本朝的方孝孺,再也没有提出要复井田之制的,当然这两个独独要复井田的人是什么下场,大家都有目共睹。”
“夫子您说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惟三代之治可行,”陈惇就道:“三代之治,就是井田制和分封制,三代施行了千年然后灭亡,当今之世,不要说是千年,就是施行一天,都不可能。”
陈惇无法跟他们解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只能说:“百姓非上古之民,君王非上古之君,孔子提倡法文王之治,是很有道理的,可是一切制度都恢复周朝,却不可能实现。所以孔子说取先王之法,而到了孟子,他不说先王之法,他说的是守先王之道。”
“这个法和道说的是什么,”陈惇道:“法,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作为帝王的时候,制定的一切规章制度。而道,是他们居君师之位,流传下来的对天理、对人性的思想,他们提倡以人为本,爱惜百姓,他们轻徭薄赋,以安生民。所以一切的制度会改变,一切的礼乐会丧失,法这个东西,五百年必有一大变,但不管怎么变,都不会回到上古三代的法;而从始至终不会改变的东西,就是上古帝王对天下的励精图治,对天命的敬畏,和对百姓的仁爱。我们学了四书五经,要致君王尧舜,是要辅佐帝王继承这个思想,用来仁爱百姓,而不是让君王去施行井田制和分封制这样的法,这都是舍本逐末。”
“世人只看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这一句,就喊道,这就是周文王的法,这就是上古三代的法,我们就要复井田、复分封,然后一点工商税都不能有,以此施行周文王的法,”陈惇道:“但他们却没有看到后面一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从周文王到现在,已经看不到井田了,但鳏寡孤独废疾者,却从始至终没有变过,文王从他们这里,最先施行自己的仁政,而世人竟看不到文王在这四种百姓身上施的法,眼睛只盯住了耕者和世卿世禄,这怎么能叫孔孟门徒、圣人弟子呢”
“这就是学生昨天一晚上,通读梁惠王下所得的领悟,”陈惇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道:“不好其名而得其实,不好其末而求其本。以先人为法不错,但不能事事以先人为法,而要辨明什么是能继承的道,什么是该学习的法,如此才算是真正明悟了圣人的道理,将来致君尧舜,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