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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自传

    陈惇接到了玉熙主人的迟来两天的回复,只字不提他的新作续黄粱,一封信中只有寥寥几个字:“令自序一篇,纠心治,明本性”。

    嘉靖帝对他的小说的真实用意感到了怀疑,所以让他写一篇自序,说明写志怪故事的本意,究竟是感遇自身孤愤之作还是有劝谏之意

    陈惇当然不会真的剖心明迹,他当初其实是为了迎合嘉靖帝修玄而写出鬼怪幽冥之小说,但写到后面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是走错了方向,嘉靖帝对他的小说很感兴趣,甚至已经到了一种想要召他面谈,以便询问幽冥之事的地步了。陈惇若是个道士也就罢了,但陈惇是个考取了功名的读书人,天下可以容忍嘉靖帝蓄养道士,却决不能容忍像陈惇这样正统的读书人蛊惑君心陈惇只要一想起如今言官口诛笔伐的战斗力,真正是心有余悸。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笔来写道:“序者,次也,所以明篇次先后之义,助读者使易得其端绪也。”

    先写出自序是个什么,就是把所有的长短篇小说安排一个顺序,让读者读起来有头绪。

    “易大传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何所谓也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此天道之大经也。尝谓天道杳渺,天听寂无音,非高亦非远,都只存乎一心。心正则鬼可以为人,心不正,虽人亦可为鬼,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皆不省其道也。”

    陈惇提出一个高高在上的概念,天道。说天道是什么,是四时轮续、阴阳消长吗,这只是天道的一个表现,天道是很高远、很无法捉摸的东西,你抬头望不到天道,反而从内心可以感受到。

    在这里陈惇说,天道嘉善,也就是说天道表扬善心,鼓舞善行。心地光明善良,即算是鬼,也比人强,甚至可以有造化机缘,得到行善的回馈。心地若是奸邪鬼蜮,即算是得天独厚身为人躯,却也不比鬼强。这中间只有一念成人,一念成鬼的区分,看你是否醒悟。而沟通鬼神的阴阳之术,其实是吉祥的,只不过人没有智慧分辨,而对鬼神之说,感到畏惧罢了。

    聊斋中的鬼,有恶的,也有良善的,甚至大部分,都率性自然,比人更懂得趋利避害、扬善惩恶。而聊斋中的人,却千奇百怪,善良的只有一个主人公,他遇到的大都是作恶的人。那人比鬼强在哪里呢若你来选,你是愿意遇到良善的鬼,还是作恶的人呢

    “梦龙学官、受易、习道于父,父不仕,而冀予仕。予于十五年间,不达其意。独好披览归藏、穆天子传、山海经、禹本纪,幸观列仙传、博物志、搜神记,其他酉阳、十洲、异闻,并皆烂熟。”

    我开蒙读书、学习道理都是跟随父亲,父亲没有做官,而希望我做官。我读了十五年孔孟之书,其实并没有明白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唯独喜欢看一些志怪的书,而且烂熟于心。

    “又好梦,尝梦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不一而足。”

    我又喜欢做梦,经常梦到南游江淮地区,登会稽山,探察禹穴,观览九嶷山,泛舟于沅水湘水之上;北渡汶水、泗水,在齐、鲁两地的都会研讨学问,在邹县、峄山行乡射之礼;困厄于鄱、薛、彭城,经过梁、楚之地,又来到巴蜀以南,往南经略邛、笮、昆明,不一而足。

    “梦久见大川之鬼,湖泽之灵,山出枭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或山精、魑魅、花妖、狐怪,人怪之,闻见鲜而识物浅也,世俗之所眩惑也。”

    我做梦做得久了,见到大山大河里的神鬼,水中有罔象,木中有毕方,井中生坟羊,还有其他魑魅魍魉,我醒来说给别人听,别人觉得奇怪,这就是他们见识少,也被世俗迷惑太久了。

    “梦固非妄,想亦非欺。梦龙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醒则命笔,遂以成篇,所积益伙,闻玉熙主人有命,不敢不倾囊而托。所书所写,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

    梦也许不是虚妄的,幻想也并不是欺骗。我陈惇虽无干宝之才,却痴迷于奇异之事;颇类当年的苏轼,喜人妄谈鬼怪。从梦中醒来,就笔录而汇编成书,所积益多。直到玉熙主人命令我,我才倾囊托出。我所写的人在中原,发生的事竟比荒蛮之地发生的更为奇异;眼前出现的怪事,竟比人头会飞的国度更加离奇。逸兴飞动,狂放不羁,在所难免;志托久远,如痴如醉,不必讳言。梦中在五父衢头所听到的,或许是些无稽之谈;而三生石上的故事,却让我明悟因果之理。

    陈惇两世如一梦,有如三生石之传说,并非虚言。

    “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

    陈惇笔尖一顿,我为何要写这些志怪故事不仅妄想写成幽冥录的续编,还要把自己的经历,洞彻世人,让他们感同身受。

    “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故作罗刹海市、饿鬼二十二篇。”

    “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故作花姑子、婴宁十八篇。”

    “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故作胡四娘十六篇。”

    “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故作辛十四娘十一篇。”

    “天下官虎而吏狼者,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故作梦狼十四篇。”

    “八十一篇,合九九,而以一宁,窃名管赵谭。梦龙闻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闻太史令史记石室金匮之书,继孔子论诗书,作春秋,得其道也。”陈惇一气呵成:“今梦龙得传何道志怪之说多矣,首论归藏。归藏、连山远于易,学者至今论之。传其道统,亦归之,为知阴阳、通祸福也。”

    陈惇将自己从聊斋抽取的八十一个经典故事辑录起来,重取一名管赵谭。只因自己身居管赵小筑之中,书写怪谭异闻。而他说,汉朝的太史公司马迁秉承孔子作春秋的道统,写下史记。而自己追根溯源,是从夏商归藏易、连山易中得到的大道。

    易经其实有三易,连山易、归藏易和周易。

    这三易出现的时代不同,连山易出自神农,归藏出自黄帝,周易则是周朝时期出现的。而连山、归藏为上古传至夏商朝代,是占卜天地鬼神的正统,虽然已经失传,但陈惇却说,自己志怪,是从这两本失传的书中得到的道统。

    “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大明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百年之间,不绝于书,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皇史宬。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而盛德已载,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已述,独不能以明里闾之音、黔首之言,予窃非然。是故予耕耘笔墨,感而为骚,敢效太史公作管赵谭八十一篇,永志之。”

    陈惇最后一笔写完,心怀大畅,笔头一扔,却正好扔到了朱九的怀里。

    朱九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竟悄无声息,显然是将他的文章尽收眼底了。只见他深吸一口气,用奇异的眼光打量他:“我原本听闻有传说,说绍兴东文庙,西武庙;左城隍,右衙署;上魁星,下文昌,汇集天下文脉于一隅,三十年有文曲星降世,必将大魁天下。”

    “如有其人,”朱九道:“非你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