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日,是礼部尚书孙承恩的七十一大寿,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孙承恩生了一场大病,因此没有举办寿筵,等到今年,儿孙便为老爷子仔仔细细热热闹闹办了一场。
筵席上宾客如云,同朝为官的大都前来贺寿,连严嵩也派人送来了贺帖,徐阶今日日值,也早早派儿子徐璠送来了贺礼。要说礼部尚书这个职位,看似清闲,在嘉靖一朝,其实很难把握。从大礼议开始,皇帝对礼器名分的要求总是很难揣测,在供奉生母生父的问题上,在原配祔庙的问题上,在祭祀道君的问题上,礼部尚书要真是死死咬住古礼,大概他的任期也就到头了。不过正是因为孙承恩年逾古稀,许多问题装聋作哑,反而颇得皇帝欢心,又因为他力不从心,大多数工作又交给了手下的翰林院、詹事府,更是俭省了许多麻烦。
于是虽然很多人背地里都骂一声老糊涂,但孙承恩的寿宴,照样全来捧场只不过今日似乎出了问题,酒过三巡之后,忽然有一队穿着不伦不类服饰的人冲了进来,将整个寿宴都搅翻了。
“你们是谁”孙承恩的儿子孙敦又惊又怒道:“胆敢私闯礼部尚书宅邸”
自家的护院家丁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些人一进来就手持大棒,肆无忌惮地驱赶人群,口中还呼喝道:“玉楼班的戏,都不准再听了”
玉楼班的人更是被捉住痛打,乐器和行头扔了一地,方摴朽拉扯回来两个小配角,没留神却被打中了胳膊,即使他功夫也不错,却也难以抵挡。
“你们是谁”官娘惊呼躲避着:“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没有人回答她,迎头的只是呼啸而来的大棒,这一场好好的筵席,顿时人人惊走躲避,失声尖叫,一片混乱。
听到下人的通报,严世蕃才微微一展肥胖的身躯,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爽利,爽利”
鄢懋卿这个严党中和严家关系最深的人,此时也不由得得意道:“而且一点尾巴也没留下,等到府衙官差到了,人早就跑了”
“顺天府尹这一回什么都查不出来,狠狠吃一次挂落,”严世蕃就呵呵道:“这老东西什么出身,也敢不依附我们”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顺天府不帮忙办事也就罢了,”鄢懋卿思索道:“怎么这一回陆炳也推三阻四,不肯帮忙呢这事情让他们锦衣卫去办,再合适不过了,又方便,又不沾染,陆炳不至于在这么点小事上,跟你过不去吧”
提到陆炳,严世蕃的眼神暗沉了下来:“仇鸾要倒台了,但这明明是墙倒众人推的事情,他陆炳却要一人独享胜利果实。偏偏首告,还必须是他来,我爹似乎忌惮他手上握着仇鸾和咱们结党营私的证据,但也不想想,他陆炳和仇鸾的阴私,难道就少了吗”
当然严世蕃也没有说尽更主要的原因,这一次仇鸾倒台,严嵩是想要让陆炳揭发仇鸾和徐阶私下勾结串联的事情陆炳至今模棱两可,没有给一个明确答复。
“陆炳跟咱们终究不是同类,他心思叵测着呢,”鄢懋卿道:“构陷夏言的时候,我记得他比咱们还要不遗余力,可是每次皇帝兴大狱,他又装模作样,保全了不少人。”
“锦衣卫指挥使,折节下士、周旋善类,在士大夫中居然还留了个好名声,闻所未闻啊,”严世蕃一双老鼠眼睛呲溜地上下翻飞着,露出讥讽的光来:“可是看看他的前任,有谁得了好下场的我就不信他陆炳,也能逃出这个铁律去”
如果这话让陆炳听到,他一定会挥之一笑的确,历史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大都不得善终,毛骧、蒋瓛、纪纲到江彬,全都是被用完就扔的东西,但是也有一个得了善终的叫袁彬。而叫陆炳看来,历来首辅位高德重,大都能保全名声,载誉而归,唯独在本朝出了个被腰斩的首辅,这也是第一个。
严世蕃说完陆炳,对玉楼班仍是耿耿于怀:“要说这戏班没人指使,我是不信的。没人指使,他敢写一个孙富出来,明晃晃指向我如今杜十娘这戏唱了四天,从第一天起,京中就传出流言蜚语来,如今是愈演愈炽了”
在孙承恩府内发生的这一切正是严世蕃的授意,因为如今在京中无人不知的玉楼班排演了一出新戏,名叫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戏也是轰动地不得了,但是没几天就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戏中人物别有所指
杜十娘本来讲了一个京师名妓杜十娘赎身从良的故事,她与太学生李甲两情相悦,谋划从良,可李甲生性软弱自私,虽然也对杜十娘真心爱恋,但又屈从于社会,家庭的礼教观念,再加上一个名叫孙富的商人的挑唆,他最终出卖了杜十娘,酿成了杜十娘沉箱投江的悲剧。这故事写得很好,但京中之所以对号入座,是因为严世蕃每次进秦楼楚馆作嫖的时候,都会化名“孙富”,而且为了美色不择手段一掷千金。
严世蕃是个独眼龙,瞎了一只眼,京中大概没有人不知道的,化名嫖妓,也被御史言官参奏过,但谁也告不倒他,反而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如果这戏曲里但是提一个人名也就罢了,偏偏说戏文里孙富这个人为了谋夺美色,毁人姻缘,逼得杜十娘投江。而今年二月份的时候,严世蕃看中了一个良家子,而且是已经定亲的良家子,最后强取豪夺,也逼得这姑娘投缳自尽了。
这明晃晃就是在影射严世蕃,严世蕃本来还有兴趣一观这最新的戏曲的,听鄢懋卿一说,顿时怒不可遏,要把这胆敢讽刺他的玉楼班抓起来不过最适宜抓人的锦衣卫那里居然不肯帮忙,而顺天府尹是李默的学生,不肯归附严党,严世蕃和鄢懋卿只能动用家丁了,严府的家丁也不是吃素的,今天打上门去,上演了一出好戏。
“我看这玉楼班恐怕没那么大胆子,敢跟你作对,”鄢懋卿道:“倒是那个写了话本和戏文的人,居心叵测,有意要借你扬名。我看应该派人查出这个梦龙公子究竟是谁,把他抓起来问罪。”
“你说得对,”严世蕃深以为然:“这个写话本的梦龙公子,不管是谁,我都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严世蕃这边已经派出了人,抓住了正在京里营销书籍的书坊老板孙世贵,几番私刑拷打下来,顿时得到了陈惇的真实身份。
而此时府试舞弊案的第一次当堂审问开始了。
在公堂之上,陈惇见到了被打得体无完肤的蓝道行,他因为是本案最重要的嫌疑犯,李默要从他口中得到切实的证据,不介意吩咐狱卒用刑而令李默和陈惇都没有想到的是,蓝道行看起来颠三倒四顽劣不经,骨头却硬得很,这一次居然什么都不肯说。
“果然是个嘴硬的,一句口供也得不到吗”李默对施刑的人道:“这里坐着两位锦衣卫指挥佥事,若是叫他们动手,怕是不消一时半刻,证供当即就能呈堂。”
陈惇攥紧了拳头,牙齿也不由自主咬地咯咯作响。
“陈惇,你有何话说”李默注意到了他,皱起眉头发问道。
“我没什么话要说,就是想问大人一句,”陈惇霍然抬起头来,眼里充斥着熊熊的怒火:“刑者,圣人制之以防奸恶,使民见刑而违罪,迁善而改过。国家设刑教民,本为良善之民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然而省府监牢之中,竟然黑幕重重、冤狱如林,法外加法,刑外施刑,如今公堂之上,不见青天;仪门之中,不见明镜,用刑即论锦衣卫,使人恍惚进入镇抚司之中,这就是大人来我浙省,修习的德政吗”
李默还没有说话,倒是作为副主审的参政大怒道:“放肆竟敢咆哮公堂给我先拖出去,打五十杀威棒再说”
“且慢,我来问问他。”朱九拦下了:“如你刚才说,用刑是为了使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只因有这样的人,才动用大刑,让他们无法蒙蔽世人,吐露真相。”
“那你们如何分辨是良善无辜之人,还是奸邪盗匪施暴之人呢”陈惇道:“你怎么知道你动了大刑的人,会不会是无辜之人呢”
“那就要依靠做官的人,明察秋毫,洞幽烛微了。”李默道。
陈惇哈哈笑道:“那大人扪心自问,在这个案子上,可做到了明察秋毫,洞幽烛微这八个字”
“真是巧言诡辩”另一名副审摇头道:“大人,我看这案犯毫无悔过之心,也抵死不会认罪。”
“这一位是按察使大人吧,”陈惇点了点头:“太祖高皇帝设立提刑按察使司,主管一省司法,掌一省刑名按劾,专为了监督刑狱,纠察不法,按说这按察使司里的每个人,都该弃私心、行正道、忠值守。可事实上,大人是否以片面之见,随意定罪呢”
“好个伶牙俐齿”李默道:“你一会儿指责本官制造冤狱,一会儿又指责按察使随意定罪,像你这样在公堂之上高谈阔论的,本官还真是第一次见,不知道两位锦衣卫佥事,是不是也第一次见”
“还真是第一次见,”朱六咧开嘴巴,露出白森森一口牙恫吓道:“来锦衣卫的犯人,没一个不是两股战战魂飞魄散的,像堂下这小子胆敢这么咆哮的,还真是胆大如卵啊。”
他算是知道了朱九为什么会推荐这小子了,面对堂上五六个人的威压,还不为所动的人,的确胆气过人,合该他进锦衣卫之中。
“草民不敢指责大人,”陈惇道:“然而百姓有罪,一方父母官难道能推脱训导无方之责大人可辞其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