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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天下事太平否

    且说西苑精舍内,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正在指挥着小内宦们摆放膳桌这个圆桌不同于平常皇帝进膳用的小方桌,是黄锦今早特意从库房里取出来的。

    小太监们有条不紊地把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摆放在膳桌上,这一桌子菜也是黄锦很久之前就想好了的。身为这宫里的大总管,黄锦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操着操不完的心。再次检查了一遍食器的摆放位置,又取了个浅口碟子,盖在了冒着热气的汤水上,才挥了挥手,让一群不知所措的小太监们退下去了。

    黄锦捧着如意站到了门后,他甚至老神在在地想着,这帮新进宫的小崽子们,还是需要提点提点。望了望内室,他知道,陛下不一会就要出关了。

    果然,屋子里陶天师的声音响起来,随风穿过了层层帷幔,渐渐清晰:“上士闻道,勤而习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不久西苑内的所有道士们一起吟唱起来:“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随着一声悠长悦耳的击磬声,陶仲文微笑着对蒲团上打坐的嘉靖帝说:“恭喜陛下,玄功又进了一步。”

    嘉靖帝慢慢睁开眼睛,忽然发出长长的吟啸声来。听到这声音的小太监们,顿时都伏拜在地,同声道:“恭喜陛下出关”

    嘉靖帝感到从未有过的精神,他从蒲团上起身时,甚至推开了前来搀扶的黄锦。黄锦被推得后退几步,眼睛却看向了正在净手的陶天师。而此时的陶天师,也像背后长了一只眼睛似的,竟也微不可察地朝黄锦点了点头。

    嘉靖帝走出小舍,转步走到了大殿中,看到眼前一桌子熟悉的饭菜,不由得怔住了。

    黄锦上前把一个厚厚的锦墩放在了椅子上,对嘉靖帝道:“陛下,今儿是二十八了。咱们老家,这一天都是要吃三蒸的,”看到嘉靖帝一句话也不说地坐在椅子上,黄锦小意笑道:“老奴还记得陛下从小就不吃荤,可这三蒸里的荤肉,您一直都爱吃。”

    嘉靖帝失神道:“朕爱吃,是因为这是皇妣亲手做出来的,这酿蒸里的鳊鱼,都是皇考和朕一起从江里打上来的。”

    嘉靖帝从汤里捞出一块鱼肉,细细咀嚼了,摇摇头道:“不是老家的味道。鳊鱼,还是咱老家的水里养出的肉嫩味足啊。”

    黄锦擦着眼泪,道:“您要是想吃,不用麻烦官署的人,显陵的守备太监就能送来,孩儿们早想着孝敬”

    嘉靖帝皱了皱眉:“朕又不是昏君,劳民伤财只为了一逞口腹之欲。”说罢又尝了几口蘑菇,示意黄锦把远一点的莼菜夹过来。

    黄锦连忙把莼菜夹过来,用银筷子把上面的八角拨掉,道:“奴婢就是心疼陛下,这都正月了,天师也不知道在屋子里烧上地暖,要是把您冻坏了”

    嘉靖帝一听黄锦提起这事就心花怒放:“你懂什么,朕现在玄功已有所成,已经寒暑不侵了。朕现在坐在没地龙的屋子里,反而觉得像在三伏天一样,浑身热的慌。”

    黄锦一阵子没口子的称赞,直把嘉靖帝夸得洋洋自得,道:“你这老奴,看在你这么多年一心伺候的份上,将来朕要是升仙了,就勉为其难带上你吧。”

    黄锦顿时涕泪交加,看的嘉靖帝一阵好笑,轻轻踹了他一脚,又道:“把这蒸菜,各装一点给天师也送去。”

    立马就有小太监取来个大食盒,将菜装了,转步入了后殿。

    “朕闭关这一个月,”嘉靖帝道:“天下事,太平吗”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黄锦道:“一切都太平着呢。”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嘉靖帝古怪地笑了一下:“朕奉行清净无为,想求一个太平治世,可是战战兢兢三十年,南倭北虏,让朕太平了吗”

    黄锦哪敢回话,就看嘉靖帝的目光在半明半暗啊的烛光中,显得越发看不清楚。

    “陛下,”黄锦赶紧转移话题道:“您闭关这些日子,宁安公主来看您了,说嫌教坊司的戏老套,想要从宫外头请戏班子进来唱戏呢。”

    宁安公主是皇帝的女儿,生母曹端妃,曾是非常得宠的妃子,只不过在十年前的壬寅宫变中,被皇后处死,此后失去生母的宁安被皇帝交给了沈贵妃抚养,沈贵妃无子,把宁安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惯的她有些娇纵。不过嘉靖帝也十分疼爱这个女儿,甚过裕王和景王。两个皇子尚不敢无诏进宫,宁安却敢乘船去西苑玩耍。

    “那就叫几个戏班子来,”嘉靖帝不以为意:“让沈氏安排去吧。”

    宫中女人因为常常难以见到皇帝,自我娱乐的方式也有很多,听戏就是一大消遣之一。教坊司的曲目听来听去就那么几首,从成化年间开始,就有了从民间邀请戏班子进宫唱戏的传统。

    “回陛下,”黄锦道:“贵妃娘娘不许。”

    “看来宁安要听的戏文,跟西厢没差。”嘉靖帝道:“是什么戏啊”

    元人百种,曲目繁杂,宫中听的自然是筛选过后的,像西厢这样的,那是不许宫中女人听的,听完了思春,宁安有一次偷偷让教坊司演了,让沈贵妃狠狠罚了一顿。

    “叫白蛇传,”黄锦道:“这有个话本先出来了,一下子风靡京师,弄得大街小巷妇孺皆知,公主本就看入了迷,又听说还编了戏文,那就更是坐不住了。老奴也看了看,挺有趣的,可以消磨光阴。”

    “白蛇传,倒是古怪。”嘉靖帝有些意外:“这是讲了个白蛇的故事吗”

    “陛下,”黄锦一笑:“老奴手上就有一本,是否进呈阅览”

    黄锦把书交上去,又道:“都不知道这梦龙公子是何方人物,有的说估计是个穷秀才,平日里靠写些话本曲子词什么的换米下锅。有的说是富贵人家出身,有股子风流韵味,陛下陛下”

    他这才发现,嘉靖帝已经完全沉迷进这个话本故事当中去了。

    嘉靖帝花了小半个时辰看完了这本新奇话本,一时间滋味繁杂,震撼于话本的艺术魅力,震撼于人妖异恋,又觉得这话本是他看过的与众不同的一本:“朕以前也看过书坊刻印的话本评书,可那些书写了些世间的事儿,可是统统一个模样,要么就是贫寒书生得遇红颜知己,赠金赴考,高中状元,然后抱得美人归;要么就是家世沦落,历经曲折,证个团圆。说是世情,不过是文人士子的意淫罢了。没想到这一本”

    嘉靖啧啧了两声:“这个作者,很有想法呀,敢让人和妖摆脱因果在一起,这故事朕看到一半儿,还以为结果是白蛇伏法,夫妇分离呢,没想到他又能超脱俗套,令出一个结局,真是透着新鲜。”

    这年头的小说故事还停留在公子落难,佳人多情的程度,结局几乎一样,算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像白蛇传这种一开始就吸引眼球,跌宕起伏而又每每挑战想象极限的故事,无一不是震撼。何况白蛇传主旨惟在一个“情”字,不是其他话本中,一见钟情的情,也不是背负恩情的情,而是历经千难万险不离不弃的情,这种情更是让人感到难以忘怀。别说是宁安这样小姑娘如痴如醉,就是嘉靖帝一时之间也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这结果就是嘉靖帝意犹未尽地看完了话本,再看堆积如山的奏本的时候,心中就不太得劲了。那往常他最爱看的贺表,也不能提起他的兴头。

    “朕就像是批改文章的老师一样,”嘉靖帝提笔在贺表上画了个圈,摇头道:“还要挑他们的别字。一年年的都是这些话,例行公事罢了,谁是真心恭贺朕”

    黄锦插科打诨道:“您是老师的话,公辅大臣,都是您的学生,您瞧着谁的作文最好”

    嘉靖帝扫了一眼袁炜的奏本,又看了一眼李春芳的,哼了一声道:“朕看都不如一本白蛇传市井上的话本,比他们都写得好”

    说着忽然道:“这个梦龙公子,是什么人知道吗”

    “哟,万岁,这老奴还真不知道,”黄锦道:“不光是老奴不知道,大家都再猜呢,说什么的都有。”

    “那就去查嘛,”嘉靖帝一挥手道:“陆炳能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