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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骇俗

    “官娘来信,”陈惇道:“说南京公府闻说了玉楼班的名声,请他们去唱戏呢。”

    “公府”徐渭讶异道:“魏国公啊”

    “应该是,”陈惇道:“听说魏国公颇好玩乐,是个纨绔浪荡子弟,被他知道了也无妨,而且两京相通,公府每年推荐声班乐部,北京才知道的名声。我看这次官娘他们演好了,就能上北京去演了。”

    “哦对了,”陈惇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来:“这是你应得的。”

    徐渭接过来一扫,不由得瞠目结舌:“这么、多钱”

    “都说了苏杭是销金窟,”陈惇笑道:“座中一票难求,而且每次打赏,都数以万金。”

    而且官娘深谙饥饿营销的道理,不是每天都演,而是日无定时,更是把一张票炒到八百两银子的高价,和孙世贵的吴钩书坊更是相得益彰,一下子让白蛇传在杭州之地,成了“宁可食无肉,不可耳无声”之势。

    “这么多钱,能喝十年的香雪了”徐渭高兴不已。

    徐渭一直生活在穷蹙的困境中,若不是没钱,也不会做了赘婿,更不会为了喝酒而卖画了。然而这家伙穷则穷矣,却始终不把钱当一回事,就像拿到这么一笔钱,也不会想着添置产业,只是想着这钱能换多少酒喝。

    陈惇不似徐渭骨子里轻财,相反他还很重视钱财,如今他的小金库着实存攒了一笔不小的积蓄,从沈长兴那里得到的三千两银子,加上马大的金条以及白蛇传的两处分红,这一笔钱足够他在物价平平的绍兴买房买地,剩下的钱再添置一点小本经营的店铺,余生似乎就可以过得很好了。

    自从知道自己处在嘉靖中期的时代,陈惇算是又庆幸又沮丧。庆幸的是自己总不是处在崇祯末年,那种流民四起天下大乱的时候,说真的活在那个时候,也许自己给自己了断是最好的选择。嘉靖到万历年间半个世纪虽然内忧外患,总算还有个太平的假象,最起码不用真的活成丧家之犬,等自己这辈子两眼一闭,谁管洪水滔天

    不过嘉靖年间,尤其是嘉靖年间的浙江,伴随明朝诞生的倭患问题,是较为严重的。陈惇来到这个世界是嘉靖三十年秋,而距离上一次倭寇劫掠才刚刚过去三个月,那一次几十名倭寇甚至穿过了宁波府,距离绍兴不过百里了。

    陈惇在碰到那个倭人之前,还没有意识到倭寇的威胁有多近,他甚至还因为自己设想过,若是没有生在嘉靖这一朝,其他时候对于海禁的管束,也并不是特别严格。虽然洪武皇帝三令五申,片板不下海,可是渔民要生存,海商要牟利,又怎么把这一条严格执行下去呢陈惇自然知道此时作为海商,下海能获得多少利润,他也想过但偏偏此时根本不能,眼看倭患愈演愈烈,甚至蔓延到腹地,海禁的政策只会被重新提起,而且甚至会比往昔更加剧烈。李默的计策如果成功,将会动摇和海商、真倭勾结的地方豪强大族,彼时连他们都不能自保,何况自己呢

    从海上牟利的一条道路暂时是被堵死的,不过陈惇还有许多赚钱途径,比如卖绢人,但他从沈长兴的一坛元红酒中看透了一个基本事实。地方豪强是什么,是他养的狗都能仗势欺人的。虽然主人和善,但恶犬是不会与你和颜相待的,想要啮死你,是如此轻而易举。就算陈惇以后经营有方,就算他家财万贯,在别人眼中,也只是一块肥肉罢了,谁都能啃一口,他有什么自保的能力呢

    陈惇自来就是个不肯受威胁的人,陶大临威胁他,他一笑而过并不在意,因为知道这个人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是沈长兴的威胁陈惇就要严阵以待,因为这个人真的能伤害到他。

    “惇哥儿,惇哥儿,”徐渭摇了摇他:“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陈惇道。

    “那你就看看我的稿子啊。”徐渭兴奋道。

    “百宝箱,你这么快就写好了”陈惇大为惊讶。

    “总共就三出戏,”徐渭总结道:“情起,情深,情灭,情极而缘生,缘尽而情灭,我这出戏就围绕一个情字,好写的很呢。”

    陈惇哈哈大笑,正要夸一句不世出的天才,却看到几句戏文,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不怪陈惇瞠目结舌,因为徐渭的戏文初稿,一入目就是大量的淫词艳曲。比如说这个“春色癫狂,哪儿管得残妆,红莲双瓣沥沥草,牡丹含露涓涓,销魂花房映波光,摇曳花心不倦。”

    这不只是“香艳”了,简直是淫秽下流,徐渭对陈惇的讶异反而不解:“杜十娘本就是妓院出身,淫词浪语我还觉得写少了呢。”

    “你这是三级诗”陈惇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写妓院,一笔带过就行了,写这么多不堪入目的东西,怎么登大雅之堂啊”

    “大雅之堂”徐渭反而讽笑道:“什么叫大雅之堂,你说西厢高尚,你忘了西厢还有玉抱肚,红绫被翻波滚浪,花娇难禁蝶蜂狂,后面许多,写得不比我淫艳”

    陈惇哑然,他想起来戏曲本就是“粉戏”,相当一部分戏曲不论是念唱还是表演,都带有挑逗之意,因为本就是消费品,观众花钱看戏,自然有所需求。不论王实甫的西厢,甚至以后的牡丹亭,都带有一些较为露骨的情色描写,在表演的时候也相当有淫亵之态,比如未被梅兰芳改编之前的京剧贵妃醉酒,就是描写杨妃醉酒之后种种风骚之态,这一类戏曲直到解放之后进行了大规模的改编,才终于变成了后世耳熟能详的剧目。

    听徐渭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什么李清照也写过淫词,陈惇扶额道:“你是对自己写的戏文没有信心吗为什么要通过淫词来博人眼球呢白蛇传不是一句没有写,却风靡天下吗”

    “那不一样,”徐渭道:“你知道吗,虽然如今戏曲种类繁多,剧目也多,但你这一个故事,是第一个以妓女为主角的故事。天下戏文,十有七八,都是在颂扬有忠有孝,有贞有烈,那群禄蠹愚顽之人,只能眼见这样的腐烂故事,我徐文长偏偏要写不一样的,要写种种淫艳之词,狎亵之曲就是要惊世骇俗,让那群腐朽之人都骇死去吧”

    陈惇摇头道:“你要写一个惊世骇俗的曲子,我却没有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因为杜十娘最后投江,依然算是保全贞洁。你想替她颂扬,可是颂扬却又回到了忠贞节烈上。”

    “所以我说,”徐渭道:“不如把故事改了,让十娘最后和柳遇春在一起,这才算是共跨秦楼之凤,明珠不至于暗投。”

    陈惇就知道徐渭一点都不安分,说来说去还是想要修改故事:“你想的美,杜十娘不投江而死,这个戏曲就一点冲突也没有了,观众看什么去你给我老老实实些,把这些淫词艳曲都删掉重写,要是再突发奇想,我就把你写的这东西给潘典吏看,看你还得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