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然三月之后。
幽寰宗,斜月洞天。
二席环成半圆,例分三层,总计百余人洒然落座。
靠左侧一层,是幽寰宗、越衡宗、缥缈宗、盈法宗四宗真君,几乎尽数汇聚于此,频频举杯相贺。
右侧半边,却是此番参与琉璃天之争,但最终并未名列前九的诸宗嫡传,以韩太康、游采心、沈湘琴为首,列成一席。并且其中似乎多出一个近道境者异常突兀,不在左侧近道一席中,而与之同列——
观其气机,勃然愈发,宛若焰火明灭,昂扬之势,显然是成道未久。
正是越衡宗文晋元,第一位动用真气玄晶成就近道之人。
此身并非正身;而是一道提前出关的分身。文晋元修行跨过某一关口之后,莫名领会了此法。
这却是意外之喜,足可为韩太康等人节约数十载时间。
而两席的外围,却又有数十个元婴修士,其修为较之韩太康等人逊色不少,但也均臻至元婴四重境圆满的境地;而且观其面容,此辈至少也是中年人相貌,甚或不乏鬓发苍白者。
很明显,此辈寿元,远在韩太康等这一辈之上。
按理说此等人物亦可称一句门中宿老,在各家宗门之内,至少也当是正副殿主、阁主,执掌一方的职司。心性老辣、行事稳健,自不待言。但此时观其形容,却个个难掩欣喜,颇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风采。
这一行人中,唯有一人面目光泽无暇,似乎十分年轻。但不难猜出,其实也只是因为他功行相对深了一层,其实此人年齿辈分,未必逊于通道者。
此人神态也相对平静,双眸中忽地显出一丝感慨之意,旋即端起面前木杯,一饮而尽。
未曾想当年初入道途未久者,竟成长得如此之快,反而促成了自己的一番机缘。
这一位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越衡宗明光殿主武行商。
归无咎灵形之后,以《持心卷》论功,正是在他手中完成。
今日四宗之宴,共为三事。
其一,是四宗真君商议未来数百年、九宗嫡传自琉璃天中出关之前的形势及行动方略。
其二,是由文晋元这“过来人”,为韩太康等人讲解通过“真气玄晶”成道的诸般要领及事项,确保顺遂无疑。
最后一件事,却和此番琉璃天大比的形势有关。
往届五百年之会,最终得功果者少则一人,多则三人。而其余参与论真却并未成功者,亦能更进一步,得了星君之位。
而今日人才鼎盛,不但最终成道者达到了九人之多;且就算尚未或许名额之人,亦不失近道机缘。所以琉璃天气机吞吐浸染、点化星君之位,却是空缺了一半。
星君之位的成就,分为二途。
其中一半,是得法之人私相点化,由入琉璃天修持的那九人,每人提前指定了四至八人。待其出关之后,助其成就。譬如藏象宗居四维此番出关,宗门中他的四位弟子,早已候之已久。
近道真君自琉璃天内出关后三载之内,其真力未凝,感通沁染,可助人将修为拔高一层。
而另外一半属于公有,原是斗法失败者的位置。
由于亲至琉璃天成就,所以所得也要较前者略高一层。
此等名额,原来最多是八人。
但今回琉璃天处于其气机消长的顶点,故而名额亦随之上涨,达到了四十八人之多。两大阵营平分,共计各得二十四人。
其实就算多出二十四个名额,本来也是轮不到眼前这二十四人的。因为所谓的人才极盛之时,基础自然也十分雄厚,绝非寥寥数人孤兀在前,中间全然断层。
以越衡宗为例,归无咎、木愔璃、宁素尘甚至韩太康皆可算是不世出的人才,但同一辈中成不铭、蓝钰等人,也未必弱了;甚而在人才凋零之时,其修为足以一争论剑资格。
这些名额,原本由这一拨人补上。
但是,因为归无咎立下新法,彻底改变了格局。
诸如蓝钰等人,年纪甚轻。其目标不是星君之位;而是通过归无咎所立之法门,一窥近道境!
因为人人都确信,归无咎成立近道乃至道境,不过是忽忽然数百载之内的事情。皆时他们也不过是千载寿元,只要勤勉修持,功行维持在极盛之时,并不为难。
所以二十四星君之位,反倒成了酬赏门中德高望重、兼修为精深的宿旧一流的机缘。
不过,和这一群人的欢喜相比,左右两席,却都甚是平淡。
幽寰宗海真君忽道:“不知掌门师兄为何不按当日约定,大开盛会?”
宁中流真君笑道:“听闻三月之前,薛道友此举,还在门中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海真君面色不自然的一笑,摆手道:“笑谈罢了。”
在琉璃天之战前,越衡等四宗就以约定。一旦得胜,便要大开胜宴,各宗殿主以上职司及门中第一流嫡传悉数莅临。因为以往四宗行事都是由越衡宗、缥缈宗主导,所以此得胜宴议定在幽寰宗举行。
时间,则是在琉璃天大比三月之后。
不过,当结果尘埃落定的那一刻,薛见迟心意却变。和其余几位真君议定之后,即可以水珠玄象传递于宗门内瑶柱阁,言道此宴会就此取消,不必再靡费人力物力准备。
他本来之意,是缩小规模,一如今日之小会;但得讯之人却误以为是越衡宗一方败了,以至于整个宗门三日之内人心浮动。直到薛见迟等返回宗门,见门中萎靡气象,大为不满。
盈法宗掌门元鹰笑道:“其实今日看来,得胜扬威,立大法会,未必不可。只是彼时彼刻,我等心中虽喜,终究无此兴致了。”
薛见迟道:“譬如林中射鹿,一击命中,自然欣喜;若是数度得手,数度纵逸,就算最终擒获,最终兴味也必寡淡三分。”
司夕夜接口道:“何况这只鹿只吃下一半,并未完全吞入口中。”
另外半边,文晋元却道:“今日局面,却正合我意。”
司夕夜目光微微动,道“愿闻高论。”
文晋元既入近道境,司夕夜言辞此间便以同道之礼待之。
文晋元微笑道:“当今之世,号称‘非常’、‘极盛’,盛在何处?”
“盛在人才之丰沛,琉璃天气机之满盈?往常成道者一至三人,今日成道者循旧法者九人,另辟蹊径者不下于十人;还是盛在旧契已终,新契当立,开启下一个三十六万年的轮回?”
“若是如此,这不过是三十六万年的一个轮回而已,其重要性未必能够超过妖族定品之劫,人族纪元之变。”
左右两席中人,都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文晋元悠然补充道:“诸位设想,以数十万年为一轮回,难道归无咎、轩辕怀这样的人物出现,也是一周期之内的常态吗?”
薛见迟、司夕夜等人似受启发,沉吟不语。
文晋元道:“若本次琉璃天之会便是一战定胜负的焦点,经此一役万事大吉,双方立下新契约,进入下一个平稳的三十六万年,这才是十分可怪。”
薛见迟缓缓道:“文道友的意思是,今日之势,并非波浪起伏、周而复始的高点;而是一个破格混沌的起点。此次琉璃天之会,只是揭开序幕而已?”
元鹰道:“那真正阴阳相激的鼎沸之时,会在何时到来呢?”
文晋元不答,话锋一转,道:“当今之世的‘非常’,是超乎想象的破格,其实意味着每一个人的无限可能,不可以常理视之。譬如杜念莎师妹,当年未入天悬大道,按理说距离道境门槛尚差一步;但她今日境界,却在圆满之上。较之道境所需之底蕴,反而胜过一筹。”
“诸君向上之心,是否倾颓?”
最后一句话,却是转身对着韩太康等人说的。
韩太康、游采心等人,闻言惕然一惊。
这才省悟,文晋元和诸位真君纵论形势,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果说诸位真君兴致不若想象中为高,是因为琉璃天取胜数度反复;那么韩太康等人,虽然得了近道机缘,但同样没有异常之振奋与欢喜。
因为和归无咎等人达到的境界相比,通过真气玄晶成就近道境,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庆贺之事。
无它,相形见小而已。
再者,在备战琉璃天决胜前,诸君心意微玄,都在最佳状态;但此事一了,反而稍有跌落。
韩太康忍不住道:“未臻圆满之境,也可冀望更进一步吗?”
沈湘琴低声道:“打破既有观念的无限可能……”
文晋元坦然道:“至少,文某从未怀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