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出地表不知多少的天空中,云层呈现奇特的圆环状。
不是一个环,而是大小九个。大环套着小环,内外九层。在最内层的“云环”中,矗立着一座如塔如柱的圆形殿宇。
照理说这种层层叠叠、又高又瘦的悬塔形建筑,在修道界中并不罕见。
但是眼前这一座却有些特别——它的大殿屋檐,实在是延伸地太长了一些,远远超过了殿宇本身所需要的界限,绝没有什么美感可言。至少,这肥大屋檐无缘无故把一座雄伟高殿,衬托得甚是窄小。
若是殿宇的屋檐再往外延伸个数百丈,不免让人怀疑,此殿的形状是仿造撑开之后的雨伞形状而建立的。
巨大的“屋檐”之下,暗藏着一块若隐若现的牌匾。匾上五个大字:神空经行殿。
此殿看着又高又瘦,仿佛百层高塔。其实不然,此殿内中只有一层。里外通透,不留小间。此时殿内空空荡荡,一览无余。尤其抬头所见,极旷极高,幽深眩目。
环视殿中,略微阻拦视线者,不过立柱二十四道,以及每隔二三十丈,便设了一只火盆,当中插着一根火把。
一般而言,使用火把自然是为了照明。可是此殿中却截然不同。殿内从整齐划一的地板,到纹饰繁缛的悬柱,以及低矮的玉阶,正北石台。全部是半透明的金黄色,光华灿灿,仿佛置身极乐净土。
而那一根根火把中所散发的橙中带黑的火焰,不但不是照明,反而像是收光,收敛出一片片暗淡凝实。
此建筑中出云天的大排场,显然不是寻常宗门所能拥有的。而数百隐宗虽然地隔南北,但却很是一致地崇尚黑、白、青色,绝无哪一家造了这样一间鎏金闪耀的明黄正殿。
更何况——
此殿之通博雅丽,正大清明,气度隐隐然在各隐宗之上。
此时大殿之中,有相貌甚是年轻的一十六人,俱是元婴修为,左右各八,分列两侧。一块长逾两尺,宽约尺许,仿佛诏书模样的“玉筑”,以及五六枚玉简,三四个光芒闪烁、卵石大小的圆球,在这十六人手中分别传递,伴随着光影明灭和低语交谈之声。
这一十六人,相貌气质俱都极为不凡,尤其是左右上首的两位。
左侧上首这人,身量高大,却冰肌玉骨胜过女子,虽然并不是一直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姿态,但是从观感上,哪怕是动,也让人觉得稳如山岳。
右侧上首的却是个女子,仪态安娴,双目紧闭。此女睫毛比常人长出许多,几乎留下两道弯弯黑影。她时不时伸手,从身畔陶罐中取出类似坚果的东西丢进口中,轻轻咀嚼。
可以看出,她虽然闭目,但是既不是入定,也不是行功,而是一种一以贯之的习惯。似乎她打定主意,不以双眸见世界。
这两人气机之幽、密、微、润,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隐宗真传之中境界最高的荀申,至多也不过与这两人并驾齐驱罢了。
而剩余十四个人虽与左右上首二人有所差距,但同样个个不凡。其中至少有八人,境界不在代螺宗“岚”之下。另外六人虽然稍逊,却也差距不远。
正北主位,九尺高座上端坐一人。此人看着五六十岁年纪,骨架虽大,身形却枯,身披一袭方格灰袍,气度凝徐。
若有人盯着他看,感应良久,方能察觉他平凡身躯之中蕴藏着搬山填海的巨大能量。此人,赫然是天玄境的修为。
但是他好似有意克制,不把身上颠倒乾坤、反客为主的磅礴气机散发出来,好像打定主意,要做一个局外人。
此人身后有一女扮男装的童儿。
那小童双目一眨不眨,盯着不远处一只青铜沙漏观看。终于,时机一至,小童不知自何处掏出一柄铜锤,在脚边一只锣鼓上重重一击。
整个大殿之中,传来悠然不绝的鸣响。
但是这位身披方格袍的天玄上真,依旧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轻微一点头。
此间是甚所在,并不难猜。
近数千年,圣教祖庭也有一桩制度兴替。
在乾元、上清二宗合流之初,圣教祖庭其实是如同近日刚刚合盟的隐宗一般,在数十位天玄上真中择出九人轮值,共同执掌宗门大事。
但是如今此制却已变革。门中大事,尽数交托给十六位嫡传弟子,在每年一度的神空经行殿“年会”之中充分讨论后,集体处断。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每年都有一位天玄上真轮值旁听。只是绝大多数时候,这位天玄上真都是只带了耳朵和眼睛过来,不置一词。
此时,殿上这位身披方格袍的天玄上真,道号“三摩”,正是这一年的轮值旁听之人。
锣鼓声后,殿中十六人,俱把板契、玉简等物收起。只是诸人仪容态度,依旧甚是松散安详,并没有刻意地正襟危坐。如那右侧上首的女子,依旧是闭目品尝零食不辍。
甚至有一人,身躯侧卧,仿佛正在小睡。
左侧下首第三位,是一个看着二十四五岁的矮个修士。此人一身素袍,背上绘着一只雄壮的马蹄,倒也意趣奇特。
此人率先出言,侃侃而谈:“照齐某看,此事未必是一件坏事。”
“自洞天通贯,神庭大兴以来。许多本教弟子,理所当然的便把本教当成芸芸界天、人道文明的主人。当然,对于下面的人,在扩张势力的过程中,自然要鼓励信奉此种念头,甚至还要主动宣扬;但祖庭内外,许多处于核心地位,极有潜力的同门也如是想,那就大大的错了。”
“需要看到,尽管三十六万载以来,本教势力飞速扩张。但是究其实质,本教依旧是处于一种上升期,不断开疆拓土,新辟界天,而非已经成功地坐享天下。扫平阻力,扑灭杂音,依旧需要教中同门师兄弟竭忠尽智。”
“无论是妖族寻衅,还是眼前这一封战书,都是警醒。彼词锋虽锐,但若是我圣教祖庭真能宰执周天,任他千张利口,又有何用?”
殿中诸人,闻言都是缓缓点头。
实际上更为露骨的话此人并未说出口。从眼前看,这封战书是将圣教逼在不得不回应的境地。但你若掌握着绝对的力量,恐怕敌手连说话的权利都会被你剥夺,哪怕再占理,你又何惧之有?这恰恰说明,看似如日中天的圣教祖庭,并非压倒一切,没有对手。
此人座次靠后两位,又有一人开口了。
此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只是双眸中尽是掩饰不住的锐利锋芒:“霍某以为。具体在此局之中,不要受‘元婴无敌,金丹一式’这八字干扰便可。这看似匪夷所思的八个字,或许正是隐宗一方的诱敌陷阱。”
“那归无咎,是真金丹境也好,假金丹境也罢。总而言之,在目前搜集到的诸多材料之中,此人最后数十场斗战,大约可以看做是元婴中期的法力修为。”
“若是我等执着于‘金丹境挑战元婴’一事困惑不解,反复琢磨。甚至想着派出哪一个金丹修士,侥幸接下此人一式就算成功,那多半要遭了算计。”
“忘了金丹二字。他既然号称元婴不败,那咱们就以元婴境对元婴境。只论胜负,没有其他看似夺人眼球的条件,其实是最公平的。我圣教本就是更加主动、势强的一方。如此堂堂正正用兵,方是正理。”
此言一出,有三四人同时拍手称善。此人这一番分析,仿佛一柄利刃,将他们心中的疑窦纠结之处,彻底斩断,仿佛拨云见日。
议论有顷,其中有一人道:“斗战之际,当在斗所提前布下‘太微鉴真法阵’。最好是‘千转之变’的最大号阵图。本教自不屑于占得旁人便宜。但是有此阵护佑,再高明的隐匿功行之法,都无所遁形。若敌手果真是元婴境修为,我等又何惧之有。”
又有一人道:“斗战之期,至少要定在三月之后。那时是百年一度的‘壶灵’觉醒之日。斗战之日,须得请‘壶灵’暗中压阵。世间任何药术丹家法门,都逃不过‘壶灵’耳目。如此一来,暗中借助药力的漏洞也被堵上了。”
左下排行第五,是十六人中除了上首那闭目女子外,唯一一位女修。
此女一捋鬓发,细声细语道:“还有一事。小妹以为。比试之时,最好有甲笠师伯在场。如此,种种使得神物至宝敛息深藏的手段,方能保证杜绝。”
与她相邻的一人一拍额头,道:“田师妹所言极是。若非你提及,这一茬师兄我差点忽略了。”
……
圣教祖庭嫡传,并非无智之人。
隐宗的势力底蕴,不及圣教祖庭。此次敢于下书挑战,固然是瞧准了以赤魅族为首的几大妖族联合挑衅的好时机。但是他自家也必然是觉得有几分胜算,才敢作此决断。这一殿殿中之人都已经想得通透。
诸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算左右上首的一男一女,其余十四人大多都已出言献策。除了少数两位从大局着眼,宏论局势外。其余人殚精竭虑,几乎把所能想到的防范手段,陈列个遍。
但是颠来倒去,各人所说的,都是在防备隐宗在挑战中可能的明枪暗箭、阴谋诡计之上做文章。自始至终,所有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两件事:
其一,隐宗派出来挑战的这个归无咎,是否有可能真的堂堂正正,凭借真实本事胜过祖庭嫡传?
其二,敌我未明之际,圣教祖庭一方,是否需要想个法子高挂免战牌,暂避锋芒?
这思维方式,与其说是自负,不如说是三十六万年经营,所养成的大势。
数月之前,隐宗合盟,下书祖庭。
当这分战书传递过来时,文诰主司见之大惊。这几乎能够影响修道界格局的大事,他可一刻也不敢耽搁,火速知会十八司执掌,竟连续打通关节,直接将来书投递至人劫道尊所驻修持秘地,泰牢山。
但是不久之后,这封隐宗来书,转手就被丢进神空经行殿中。道尊谕旨,等候年会暗常例处置即可。
同时道尊又下了一道法谕,两位在圣教地位不低的主司、执掌,以“逾制上报、举止失措、有失体统”的罪名,被罚苦役三年。连几位为其打通关节的仆属近人,也一并受到牵连。
这也是隐宗这一封战书石沉大海,拖延了四五个月之久的原因。
由此可见圣教祖庭独有的行事风格,霸道而自信。
此时殿中右侧最末一人开口了,说出一句在他自己看来貌似谦虚的话:“纵然隐宗挑战之人真的有几分本事,至多我等拿之不下。但利师兄,席师姐,在历代嫡传中也是辉耀万古的存在。有二位坐镇,无有任何变数。”
这一席话出,所有人都是暗暗点头。这一行人目中余光望向左右上首,透出的是绝对的信任,甚至是盲从。
按照惯例。所有人都充分表态之后,便是身为魁首的席、利二人做出决策之时了。
殿中诸人,满都以为利师兄二人,会毫不犹豫地接下挑战,同时说一些鼓舞士气、振奋人心的话。
但是奇怪的是,那席姓女子,依旧闭目啖食坚果,似乎一切与她无关;而那“利师兄”,眸中光华锋锐之余,竟然似乎有些疲倦。
片刻之后,这“利师兄”缓缓站了起来,似有几分困惑的低语:“前面真的还有路吗?”
此言一出,满堂愕然。
甚至高座之上,原本闭目养神的三摩上真,也不由为之一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