麾下兵将众多,邺城指日可下,马维正处于一年前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巅峰,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一丝兴奋,反而流露出万分的沮丧与茫然。
说一点不怕,那是骗人,徐础来的路上一直在暗自担心,如果他等的转机一件也没发生,或者来得太晚,他可没有任何办法挽救自己的性命。
因此,发现马维的沮丧之后,徐础最先涌上心头的情绪不是同情,而是高兴,压在心底的一股气随之上升,从嘴角泄露,发出一声像是窃笑的噗嗤。
徐础急忙忍住,可马维还是听到了,不由得大怒,腾地站起身,在台子的抬举和阴影的衬托下,显得比平时要高大许多,一道身影甚至直抵徐础脚下。
“嘲笑我吧,徐础,这是你仅有的手段,等你站在城下,被捆绑在架子上示众时,希望你还能笑得出来,我”
徐础小声地避开地上的灯烛,上前几步,打断马维的咆哮:“这不是嘲笑,而是如释重负,因为你之前的确吓到我了。”
马维咽下后半截话,改口道:“你害怕是应该的,因为我要用你换取邺城的投降。欢颜郡主是不是真在乎你,很快就会得到明证。”
徐础轻叹道:“为什么人人都觉得欢颜郡主对我怀有私情呢就因为她是女子,所以不能对一名青年男子有惜才之意比如梁王同样惜才,就不会有人乱猜”
“放肆你的那点才华早在你选择退位的时候就败光了,我如今就在这里,看你如何劝我退兵,看你的才华是否还有用处。”
徐础双手被缚,但是仍能拱手行礼,“退不退兵是梁王的选择,我已无话可说。梁王想必不是为此见我,我亦不是为此而来。”
马维缓缓坐下。
徐础继续道:“如果梁王见我为是听真话,我有许多。”徐础稍等一下,“如果梁王是为见我最后一面,我也有话要说。”
“你说。”马维故意含糊其辞。
“当我还是诱学馆一名生员的时候,只有马兄一个人以为我有才华,愿意与我结交。”
一旦说起往事,马维的语气更加和缓,“不能这么说,馆里老先生们,尤其是闻人学究,对你一直赞赏有加。”
“那是先生对弟子的赞赏,为的是督促众人奋发读书,如马兄,才算是知己。”
马维嘿了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冷笑,“我知你,你却不知我。”
徐础又上前两步,“果真吗别人都以为马兄志得意满,即将大展宏图,我却知道,马兄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清理。”
“我不该一见到你就说那句话。”马维后悔自己太早暴露心情。
徐础摇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没见到马兄,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就知道。”
“瞎猜的吗”
“非也。如果真是诸事顺利、前途一片光明,以你我二人的交情,马兄绝不会故意怠慢,让我等候多时,而会一听说消息就将我召去,尽快让我看到梁军威容。”
“嘿,你将咱们的交情说得这么好,是怕我杀你吧”
“非也。为夺天下,马兄敢于抛妻弃子,何况一名故人但你我乃是贫贱之交,任何一人若得显贵,第一个想到的必是对方。”
马维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慢慢地笑声消失,他开口道:“我叫你来,不为交情,而是因为你说真话。郭时风与我也是故交,相识比你还要更早一些,但他效忠宁王”马维又出一阵古怪笑声,很快收住,“即使肯效忠于我,他也不是一个肯说真话的人。”
“与世沉浮者,心中无所谓真假。”
“我现在要的不是沉浮,只要真话,哪怕是扇我一掌,也好过讨巧的鬼话。”
徐础抬起双手,“我扇不了巴掌,只能说真话。”
“你的手还是绑着的好。”马维冷冷地说,然后又叹一声,“邺城必须攻下,可是之后我要如何保住它”
“保不住。”
“这么急着说出来的真话,听上去倒像是假话。”
“马兄先听我说,我若说得破绽百出,便是假话,若是与马兄暗合符契,便是真话。”
马维在阴影中挥下手,示意徐础可以说。
“马兄率军来攻邺城,麾下将士却多是淮州人,盛家虽自称只要东都,不要冀州,但是并不可信,口蜜背后必藏腹剑,盛家出兵出粮攻下的名城,怎会轻易让与他人马兄因此犹疑,于路上行军缓慢。”
“提防淮州早是我应有之意,猜到这一点不算什么。”
“还有江东宁王。宁王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且又心狠手辣,这次却甘愿服软,在群雄中间合纵连横,所要交换的只是淮州军不要南下渡江,殊不可信。”
“那是当然,我从来没相信过宁王,尤其是有郭时风给他出主意,我更加不会相信。你吃过宁王的苦头,不信他也很正常。”
“还有晋王,若论野心,诸王当中没人比他更大,邺城沦亡,他能坐视一边,不来分一杯羹夺邺城的是马兄,事后前来分赃的却有多家,任何一家都是强敌,马兄因此守不住邺城。”
马维沉默多时,“换成你呢你曾守住东都,会如何守卫邺城别说什么转攻渔阳,我只问你邺城的事情。”
“我若有办法守住邺城,何必来劝马兄退兵”
“不同,邺城兵少,而我兵多,即便没有淮州军支援,麾下也有八万人”
“八万将士还不能令马兄心安,那这世上没有真话能让马兄满意。”
“嘿,实数三万两千余人,精锐七千,不多,但是比眼下的邺城要强出几倍。何况邺城未必接受础弟所献之计,我能。”
马维不知不觉又称“础弟”。
徐础拱手感谢,“我还是要说不能,因为马兄还有事情没对我说。”
“让你想守城之策,关我什么事”
“天时、地利、人和,无论战守,都离不开这三者,我若不能对邺城形势有个通盘了解,如何献策何况以我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邺城必无守住之理。”
马维笑了一声,这回是正常的笑,“础弟想得总是比别人更多一些。这两天传来一些消息,颇令人不安:一是秦州,尹甫跑得倒快,人已经赶到西京,据说冀州军早已后撤数十里,见到尹甫之后,不退反进,不知是何用意;二是并州,晋王增兵飞狐口,据说是要攻打渔阳,替贺荣部抢回逃犯,这分明是个借口,晋军一旦进入冀州,怕是再也不会离开。”
听到晋军的动向,徐础嘴角微微一动,等马维住口,他道:“尹大人与冀州军的用意非常明显,既然来不及回援邺城,干脆留在秦州,先解决那边的问题。”
“如何解决攻占西京吗没有荆、淮两州相助,并州军又心怀鬼胎,只凭冀州军一家,如何击败数十万降世军”
“打不过就不要打,冀州军可以与降世军化敌为友,一同驱逐并州军。”
“嘿,础弟有点异想天开了吧”
“在我发出之前,邺城已派出议和使者前往秦州。”
马维一惊,站起身,又坐下,“果真”
“我可以不说,但我说出口的必是真话。”
马维再度沉默,良久方道:“晋王得不到秦州之地与冀州之兵,必然恼怒。”
“但晋王不会立刻向秦州报复,而是从飞狐口进入冀北,先抢占一块地盘。”
马维重重地嗯了一声,若失去冀北,他便是守住邺城,也摆脱不掉四面环敌的局面,与在东都时没有多大区别。
“至于所谓的逃犯,我可能恰好知情。”徐础又道。
“我也才刚刚得到消息,你能知情”
“因为我认得逃犯,他叫田匠,也是东都人。”
“我知道这个人。”
“长话短说,田匠随我前来邺城的路上,大大地得罪了贺荣部的左神卫王贺荣平山,平山来邺城求亲,顺便抓走了田匠,如果我猜得没错,田匠又一次逃住,躲进了渔阳城。”
“贺荣平山为何非要带田匠回塞外抓的时候一刀杀死岂不省事渔阳守军又哪来的胆子敢于隐匿贺荣部的逃犯”
“那边必然发生了一些事情,或许不是渔阳不想交人,而是贺荣部不想要。”
“晋王找借口进入冀北,贺荣部也要找借口与邺城翻脸。果然天下没有可信之人。”
“乱世寻生,信任越多败得越惨。”
“我该怎么办”马维喃喃道,又露出初见徐础时的沮丧与迷茫。
“敌人不可信,盟友亦不可信,马兄欲要突出重围,唯有更不可信。”
“嗯”
“马兄必须出人意料,令群雄原定的阴谋无处施展,乱上加乱,或有一线转机,若非要按原计划行事,则步步都在他人意料之中,如何逃出网罗”
“乱上加乱”
“群雄当中,梁王实力即便不是最弱,也难称强大。”
“础弟不必委婉,除了那些趁火打劫的流匪,我在群雄当中就是最弱的一个。”
“越弱越需要乱相,自然之理,马兄”
“你不要再说了。”
徐础及时闭嘴。
马维在祖传的椅子上不知不觉缩成一团,高大之势荡然无存,嘴里喃喃道:“无人可信乱上加乱”
徐础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一半,剩下的一半却不在他的控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