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维自知兵弱,没敢直接攻击晋军,而是派人邀请晋王,说是有要事相商,打算以伏兵暗算对方。
可他忽略一点,降世军将士分属各王,彼此间仍保持联系,有些人私交甚厚,无话不说。
马维这边刚有异动,消息就传到沈耽耳中,他仍然赴约,穿着长袍,内藏铠甲,打算将计就计,就在军营门口活捉亲来相迎的梁王。
当时的场面十分混乱,关于谁先动手,说法不一,总之两王的计划都没成功,双方卫兵打成一团,晋王人少,带领卫兵撤退,回到营中,立刻点兵出发,进攻梁营。
徐础带兵赶到时,双方战事正酣,各自封锁街道,不许其他人进入战场。
徐础可以指挥士兵冲进去,可那无异会使场面更加混乱,他想独自进去平息战乱,被手下将士团团围住。
宋星裁抓住缰绳,劝道:“执政不可涉险,两王相争,用意未明,哪怕其中有一人对执政怀有戒心,执政此去也将是自投罗网。”
徐础只得派信使分别去见梁王、晋王,传达己意,希望他们停战,解释误会。
马维让信使回话:“我为吴王而战,吴王若还念及一分旧日交情,请速参战,余话少说。”
沈耽倒是十分客气,带来话:“交友不慎,反受其害,让天下人笑话。请吴王稍待,等我事后亲自前去谢罪。”
梁军显然处于下风。
容不得分析利弊,徐础必须当机立断,得到回信之后,他传令将士逼向晋军,并且源源不断从西城调来更多士兵。
直到两军交锋,徐础才找出理由:晋王获胜,对他没有半点好处,这一次,他必须帮马维,而不是坐山观虎斗。
施加压力的同时,徐础不停地向两边派出信使,一会威逼,一会利诱,劝说他们罢兵,甚至以金圣女和降世棒的名义要求两军将士听他命令。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晋军终于承受不住两边的压力,率先退兵,梁军见好就好,也退回己方营中。
这是一次彻底的分裂,梁、晋原本亲如一家,如今成为仇敌,划出清晰的界线,不许对方逾越半步。
徐础也下令退兵,要求两王来见自己,解释清楚。
马维来了,他很感激吴王出手相助,也替他遗憾,“吴王为什么要退兵呢?咱们两方夹击,晋军必败。”
“晋军若是一败涂地,必然开门投降官兵,到时候局面将不可收拾。”
马维还要再说,刘有终来了,不理梁王,直接向吴王拱手道:“晋王整顿军营,以防有人趁乱闹事,抽不出空来,因此派我来说明情况。”
马维冷笑道:“有什么可说明的?沈耽决定投降邺城,这是他亲口说出来的话,还要拉我入伙。当时刘先生在场,总不能不承认吧?”
刘有终面不改色,“吴王尚有假降之计,晋王的想法与吴王不谋而合。”
“吴王的假降之计已公布于诸王,晋王的‘假降’却一直藏在自己心里,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即便如此,也是吴王问罪,梁王越俎代庖,偏偏又没这个本事。”刘有终笑着摇头。
两人辱枪舌剑,互不相让,徐础听了一会,打断道:“够了。梁王是我多年好友,晋王是我结拜义兄,在我眼里不分彼此。”
“我来了,沈耽可没来。”马维忍不住指出这一点。
刘有终寸步不让,“梁王自知不是晋王敌手,所以来求助,非真心投奔。晋王不来,却将城门守得固若金汤,并没有投降官兵,不让吴王操心。”
徐础觉得自己够操心的,喝道:“两位还当我是军主吗?”
马维与刘有终讪讪地不再开口。
“大敌当前,莫论是非,梁、晋两军各退一步,让出东南角,由我派兵据守。今后再有纷争,先动手者,我将号召诸王尽攻之。”
刘有终拱手道:“晋军相信吴王的公道,愿退百步。”
马维只好也道:“梁军也退百步。吴王小心,沈耽掌握两座城门,随时都能放官兵进城。”
刘有终嘿了一声,“吴王小心,梁王今日对晋王背信弃义,明日就能对吴王背后出刀。”
徐础将两人分开,命他们回去退兵,入夜之前,他要派人登城,并且在城里划出一条线,也由他派兵巡视,同样不许两军将士逾越。
徐础稍得空闲,又得派人去安抚宁王与蜀王,告诉他们东南已经平定,误会一场,无需担心。
中间,他从皇宫里请来曹神洗,邀他一同吃晚饭。
曹神洗来得十分不情愿,不过既然来了,他就得有话直说:“吴王放了我吧,东都各库已空,我再也找不出东西来了。我不知义军究竟有多少,也不知你们原本有多少存粮,我交出的粮食足够十万人吃一个月。就是这样,东都并非粮仓,养不起太多人。”
“却能养起许多百姓。”徐础笑道。
曹神洗微微一愣,“嘿,吴王也开始动这个心思了。举旗的时候都是为了百姓,势急的时候都要先拿百姓开刀。嗯,劫掠东都能让你们坚持得更久一些。”
“曹将军曾为百姓做过什么吗?”徐础做出请坐的手势。
曹神洗坐在对面,老实回道:“不曾。”
“曹将军这些天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百姓。”
曹神洗摇头,叹息道:“我是为了自家安全。我拿东都官库讨好义军,如今官库已空,我还是要将百姓交到匪徒手中,没有半点办法。”
曹神洗一时没忍住,直呼义军为“匪徒”。
徐础也不生气,“‘东都养活许多百姓’,这句话不是我的,是将士们以后要对我说的话,而我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因此特向曹将军请教,而曹将军刚才的回答……”
“那是一时气话,不算数。”曹神洗马上改口,“劫掠东都虽然能让义军得到粮食,但是会尽失民心。义军山头林立,一旦抢到粮草,必然留在自己手中,再不需仰仗吴王,吴王将失军心。民心、军心同失,吴王忧矣。”
“曹将军这番话颇有谋士之风。”徐础赞道。
“我不是谋士,说实话而已。吴王找我出主意,我自然想到什么说什么。”
“请喝酒。”
徐础先饮,曹神洗喝一小口,放下杯子,“为吴王计,必须尽快突围,去往它方搜粮。据我所知,这些年四方旱涝频仍,粮食大都歉收,百姓手中余粮不多,唯有官仓尚还充实。各地官仓,又属益州最丰,益都王横征暴征,虽然惹得天怒人怨,但也的确留下不少积蓄。”
“曹将军将我支得好远。”
“吴王久在东都,这些事情你也应该有所耳闻。吴王若以为占据东都就是天下之主,我也无话可说。”曹神洗还是想说,略一停顿,继续道:“万物帝驾崩,新帝仓皇逃蹿,事情都发生在东都。”
徐础点头,又敬一杯酒,“益州要去,东都也不可轻言放弃。”
“东都乃四战之地,欲称霸者,必来争夺,吴王留下的人少则无益于事,留下的人多则不足以攻占益州。事不可两全,吴王需有取舍。”
“嗯,先不着急,待我击退邺城官兵,再做取舍。”
曹神洗叹了口气,接着喝酒。
又是几杯下肚,徐础道:“曹将军,我还有一事请教。”
“吴王请说。”
“当初前梁名将如云,为什么是成帝张息获得众将支持?”
曹神洗没想到吴王会问到如此久远的事情,想了一会才道:“先帝礼贤下士,与诸将都是性命之交,因此获得支持。”
“能说得详细些吗?”
曹神洗又想一会,“吴王要详细,我还真说不出什么,先帝风姿如同天授,令人一见倾心,早在很久之前,我们就相信他必然能当皇帝。”
徐础笑道:“如此明显的事情,前梁皇帝为何看不出来?”
“前梁皇帝并非没有戒心,几次想害先帝都没成功,反而令先帝更得人心。这种事情真的要由天定,凡人争不得。”
徐础问不出什么,只得改变方向,“曹将军曾与大将军发生过误会,险些刀兵相见,张息帝是怎么解决的?”
曹神洗明白过来,“梁、晋二王相争,吴王没办法平定?”
“勉强平定,但是无法消除隔阂。”
曹神洗难得笑了一下,“第一,我与大将军并非‘险些’刀兵相见,而是真动了手,若说‘险些’,是我‘险些’死在大将军手里。第二,我与大将军从未消除隔阂,多年来彼此不信,若非如此……唉。”
曹神洗长叹一声,若非如此,东都官兵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败给义军。
“但是你们二人至少表面平和,没再发生争夺。”
“因为我一直忍让……吴王想听的不是这个,而是想知道先帝是怎么让我忍让的?”
徐础点点头。
事情往往如此,看别人做很容易,自己想起来也很容易,只有在做的时候才知道困难重重,渴望得过来人的指点。
曹神洗想了很久,不知不觉喝了三杯酒,手中杯子一空,徐础就立刻斟酒,不催不促,耐心等老将军想明白。
曹神洗抬起头,“吴王刚才问我,为什么是先帝得到众将支持?”
“对。”
“我想吴王的这个问题就提错了。”
“嗯?”
“吴王不如问我,为什么众将到了最后都不想当皇帝,而是甘愿为人臣?”
徐础眼前一亮,拱手道:“请曹将军指教。”
“因为众将多多少少都试过,实不相瞒,就是我,早年间也曾有过野心,但是或早或晚我比较早一些,大将军晚一些众将都明白自己不是当皇帝的料。横在前面的障碍太多,解决一个又是一个,没完没了,直到大家都感到厌倦,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问题就都解决了。”
“剩下的一个人是张息帝。”
“对,所以我说‘天授’,先帝未必坚持得最久,但是恰到好处,就在众将心生厌倦的时候,他正野心勃勃。所以吴王问先帝如何解决我与大将军的纷争,其实先帝几乎什么都没做,冲到军营将我们训斥一通,是我与大将军不愿再争,顺势和解。吴王不巧,正处于群雄并起之时,晋王、梁王皆怀野心,便是神佛亲自出面,也化解不了。吴王想当‘最后一个’,唯一的办法就是坚持得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