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已过,金陵城暖意融融、春意盎然……
自隆庆朝放开海禁,准贩东西二洋,仅过去半年多,整个东南沿海忽然之间就富足起来,南京俨然成为全国的商业中心。
在栖霞寺怒斩监军太监之后,海瑞给朝廷呈上一道奏折,眼看着江南的大好局面,被黄炳文这等小人所践踏,内阁大学士高拱和成国公朱希忠、大太监黄锦等人商议,决定把他召回京城。
这时,成国公给许灵儿下达密令,让她再渡扶桑,协助郭国强办差。在海瑞的帮助下,许灵儿安排好接待岛津朝贡事宜,临走前,和罗氏姐妹见上一面,答应让文涛来看望她们。
安抚好罗氏姐妹,在朱辉的陪同下,许灵儿前往栖霞寺拜见月空长老。
见礼已毕,月空长老问道:“许千户,听说你又要走了?”
“是的,师父。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临走前,有些事情需要做些安排。对于陈元化和张狗儿的真实身份,想必师父都已经知晓,但不知他们能迷途知返,把林风的窝点名单交出来,与罗阿敏提供的名单相比对,以免将来收网时伤及无辜。”
“老衲当年曾参加过抗倭战争,深知倭寇狼子野心的本性。许千户,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想请教师父,陈元化能否值得信任?”
趁着陈元化在栖霞寺养伤,月空长老没少和他谈心,对其处境了如指掌。
“陈掌柜是个颇有阅历的生意人,只能说他尚知廉耻、心有善念、言而有信,但忠义二字无从谈起。现在应天巡抚衙门里,有他三十万两银子,老衲听出他的意思,将来回到宁波,想把那里的钱庄关掉,把龙门客栈的生意交给张狗儿,他希望到南京和汤景一起做买卖。”
这时,朱辉眼巴巴地看着师父,试探着问道:“请问师父对张狗儿如何评价?”
“张狗儿尚且年幼,只要他不再与海盗为伍,倒是一名忠孝侠义的君子。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作为他的结义兄长,要帮着师父把他带好了。”
有了月空长老的这席话,许灵儿放心了,朱辉也很满意。于是,派人把陈元化和张狗儿找来,要对他们晓以大义。
张狗儿一看见许灵儿,顿时羞愧难当、变得满脸通红,给师父见过礼,怯生生地来到她的近前。
“秋目浦寇首张三官之子拜见姐姐,回首往事,小弟十分惭愧,在此以我那亡父之名,给许家姐姐和许老伯请罪,请多多谅解!”说着,便跪倒在地。
许灵儿把他搀扶起来,面带微笑地答道:“真是沧海桑田!如果不是今日见到你,你在姐姐的心目中,还是个满身泥巴、流着鼻涕的小孩儿。其实,狗儿兄弟也不容易,如今你也长大了,六官文涛就是你的榜样!”
“小弟绝不会辜负师父和姐姐的期望,只是、很久没见到文涛哥哥了。”
“我该走了,你很快就能见到他,希望你不要让他失望。”
这时,许灵儿瞥了一眼陈元化,发现他一直低头不语,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在张狗儿等人的悉心照料下,陈元化的身体已经渐渐康复,他在等商团首领马五的到来,把林风的生意交给张狗儿,自己彻底脱离这个商团。
于是,许灵儿讲道:“如今林风已死,罗氏姐妹被文涛救走了,海盗和倭寇业已荡平,当今朝廷放开海禁,准贩东西二洋,更有西洋传教士满世界宣讲‘福音’,那么,我们也得把数千年的中华文明传扬四海,狗儿兄弟,等咱们攒够川资路费,希望你们陪同师父漂洋过海,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建不世之功业,你没什么问题吧?”
“请姐姐放心,小弟我明白自己的使命。”
此刻,陈元化知道,大家都在等自己表态,而他与张狗儿不同,因其全家老小都在平户,现在他最不放心的,是关押在巡抚衙门的松浦兄弟,还有他募集来的三十两银子,若真把他逼急了,要么铤而走险继续当海盗,要么将来跟着黄炳文当鹰犬。
月空长老对此洞若观火,讲道:“海大人本来是想提审陈掌柜,被老衲劝止了,请问许千户,对于陈掌柜的情况,海大人持何态度?”
“我专门为此请示过,海大人的态度非常明确,只要陈掌柜还是个正当经营的商人,官府就不会为难于他。至于那三十万两银子,是兴隆钱庄募集来的,都是百姓的血汗钱,自然会送回宁波,不会短他一分一毫;至于那松浦兄弟,我提审过他们,已经证明他们的商人身份。不过,还得等礼部主客司派官员来鉴定,请相信海大人绝不会冤枉好人。”
闻听此言,陈元化颇受感动,终于下定决心,彻底洗心革面。
“感我中华天威、皇恩浩荡,有海大人这样的青天大老爷,有许千户、朱总旗这样的忠勇将士,更有月空长老这样的活佛,草民陈元化对天起誓,死心塌地效忠我明朝,今后本分经商,决不再与奸佞、叛匪和倭寇往来,倘若鄙人再有任何不轨之处,愿被千刀万剐,来世生作猪狗。”
说罢,陈元化立刻跪在长老的近前,长老连忙将他扶起,忽然发现他衣服里竟然藏着十字架。
“陈掌柜,按圣经的说法,信徒不可对天起誓,你作为耶稣的信徒,只需每日祷告时,摸摸良知是否还在,也就够了,南无阿弥陀佛。”
作为一名“见多识广”的基督徒,听说月空长老准备漂洋过海,与传教士一比高低,陈元化虽然没有冷嘲热讽,心中却很不服气,直到这时,他才羞愧地低下头。
许灵儿讲道:“陈掌柜,先回宁波去吧,海大人随后派人把银子送回去,那些都是百姓的血汗钱,如果你的钱庄不再办了,就赶紧归还人家。”
陈元化有些不敢相信,问道:“这么说,海瑞真会把银子还给我?”
许灵儿点头答道:“不错,还望你不要辜负海大人……”
未等她把话讲完,陈元化跪在地上高呼“青天大老爷”……
与此同时,远在鹫峰寺居士林的吴襄,身穿青布直身的长衫,正在笔翰如流,抄录到第二十五回:吴月娘春昼秋千、来旺儿醉中谤仙。
把玩着手中的毛笔,摇头晃脑的吴襄慢悠悠站起身,抑扬顿挫地吟道:
蹴罢秋千,起来整顿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些天,汤景一直在等消息,不知吴莲的那笔银子,有没有弄到手?他本想跟朱辉到栖霞寺去一趟,忽然听说吴襄竟然还在白鹭洲,不由得大为光火,立刻找他算账来了。
轻轻推开书房的外门,汤景斜视着神神叨叨的吴襄,突然大喊高喊。
“不知死的东西,你去找过吴莲没有?”
吴襄抬起头,发现汤景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讲道:“果然是见客人来,袜划金钗溜,哈哈,来、来、来,汤大官人,与俺细细品味,看看西门大官人不在家时,他家中的娘们都干些什么?”
汤景一进门,便坐在他的对面,问道:“哪位西门大官人?你这混蛋,难道你看上西门家的娘们,那你还想不想娶沈家小姐了?”
“汤大官人,你这是从何问起?”吴襄放下毛笔,打开折扇,摆个优雅姿势,摇头晃脑地念道:“话说灯节已过,又早清明将至,西门庆有应伯爵早来邀请,说孙寡嘴作东,邀了郊外耍子去了……”
“去了”二字,拉个长音,仿若青楼画舫的说唱弹词。
“我看你他娘的这不操心的日子,真是过得太爽了!”
汤景骂着吴襄,把那些稿纸拉到近前,只见上面赫然写道: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
看到此处,汤景面露喜悦之色,惊奇地问道:“咦……,这是什么狗屁文章?”
吴襄忽悠变得精神十足,从武松杀嫂为引子,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西门大官人如何勾引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把汤景听得直流口水……
末了,他学着说书先生的口吻,问道:“哥哥你看,这西门大官人,是不是与那徐鲲很像?”
汤景的脸顿时变得红一阵儿、白一阵儿,沉默片刻,趁着吴襄不注意,一个大耳光就扇过去……
吴襄只感觉一阵耳鸣,脑袋撞在墙上,折扇也掉在地下……
仿佛觉得那李瓶儿就是何氏夫人,羞得汤景咬牙切齿,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吴襄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捂着腮帮子爬起来鞠躬道歉。
汤景气得喘了半天粗气,问道:“你到底有没有找过吴莲?”
“这些天你也不来,我全都陷到书本里去了,把正经事忘得干干净净。哎呀,我若想成为那西门大官人,光有个前程似锦的妹夫,还远远不够,手里还得有银子才行。”
听他还在口口声声念叨西门大官人,汤景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又抡起拳头,把他吓得闪到一旁。
汤景瞪着眼睛,大声讲道:“我先警告你,这些天我没敢出门,黄炳文虽然走了,可铁牛还在四处活动,他通过泼皮无赖传出话,把他妹妹的死,赖在咱俩的头上,现在,他可能还不知道你住在这儿,你给我小心点。”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看得出吴襄的确吓得够呛,汤景答道:“不管你那妹夫让不让你住在栖霞寺,你最好搬到那里去住,这样才会安全一些,千万别忘了,一定要搞清楚,吴莲在兴记钱庄有多少银子,赶紧想办法兑现出来,别让朱辉那小子抢了先手。”
“事不迟疑,等我给明澈长老打声招呼,今儿就走吧。”
吴襄说着,便赶紧收拾桌子上的书稿,汤景凑近一瞧,不免有些吃惊。
“你小子的蝇头小楷写得还不错。我说,今天你就不必去了,朱辉那小子刚去,最好别让他碰见你。”
“他干什么去了?”
“听说陈元化和张狗儿要回宁波。”
吴襄听罢心头一震,不管怎么说,兴隆钱庄宁波分号有他一份,舟山岛上那十万两银子被铁牛弄走了,听说还有三十多万两银子,暂存在应天巡抚衙门,他相信海瑞肯定会还给陈元化,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得要点回来。
此刻,汤景埋头看书入迷,吴襄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汤大官人,你是骑马来的,还是坐轿来的?”
汤景连头也没抬,应声答道:“骑马来的。”
“把你的马给我,你雇顶轿子回家吧,我这就前往栖霞寺。”
吴襄伸手夺过汤景手中的书稿,拎起包裹转身就往外跑,汤景紧跟着就往外追……
“这么多天过去了,你都不急,就急这一会儿吗?”
“汤大官人,帮我给明澈长老打声招呼,你回家等我的好消息。还有,别忘了到沈家给我提亲。”
吴襄斜跨着包裹,跑到居士林外大树旁,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等汤景追来时,他已经催马而去。
汤景跳着脚骂道:“你这个混蛋,好好劝劝你妹妹,朱辉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就有了好几个女人,况且你妹妹和他还没拜过天地,让吴莲的胳膊肘不能往外拐……”
吴襄连头也没回,快马加鞭跑到栖霞寺山门外,正好遇见徘徊在明镜湖畔的陈元化,赶忙甩镫离鞍下了马,牵马来到他的近前。
“呵呵,陈掌柜别来无恙!”
陈元化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吴公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听说你要走了,赶紧来找你算算账。”
“算什么账?”
“那还用说?暂存在巡抚衙门的那笔银子,你准备分给我多少?”
“不瞒吴公子,今儿晌午我和许千户、朱总旗、月空长老等人已经商量好了,按照海大人的意思,回到宁波我就关掉钱庄,彻底了断和黄炳文的关系。至于那笔银子,老弟你也知道,全是募集老百姓的血汗钱,我算了算,还清本钱应该没问题,至于利息,从龙门客栈暂时挪一些,勉强够用……”
听到此处,吴襄显得怒不可恕,对他破口大骂……
“老弟,你用不着如此激动,有什么话,找你妹夫去说。”
吴襄松开手中的马缰,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脚,差点把陈元化踢趴下。
陈元化也不还手,被他追着到处乱跑,猛一抬头,只见月空长老、朱辉和张狗儿来了。
“住手!”
朱辉大喝一声,上前拦住吴襄,张狗儿趁机把那匹马牵在手中。
“妹夫,你可别拦着我,这个可恶的臭海盗,看我不打死他!”
朱辉厉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当初,宁波分号开张之前,这狗娘养的黄炳文,让他拿走我十万两银子当本钱,听说他回宁波就不干了,他得把本钱还给我!”
吴襄显得理直气壮,让陈元化不免有些作难。
“吴公子,咱得讲点理。且不说衙门里的那笔钱得还账,就说黄炳文让我带走的那十万两银子,你在宁波花掉多少?”
吴襄似乎得着理了,重新摆开架势,变得咄咄逼人,反问道:“那又怎么样?”
“你在烟花柳巷中花掉的,在舟山岛帮你买房子,这些小钱就不算了。余姚县张家给你提亲,就花掉五万两;后来,你又悄悄进京一趟,借口帮着蔡德忠打点,又强行拿走五万两,那你说说,剩下的银子当中,还有你的份吗?”
月空长老劝道:“阿弥陀佛,吴公子,那笔银子不是直接给陈掌柜的,海大人将派官差送回宁波,并监督陈掌柜,连本带利归还给债主。若是你觉得应该有你一份,狗儿,把马还给他,请他到巡抚衙门找海大人去要。”
于是,张狗儿把马缰递过去,吴襄发现没人帮自己说话,顿时傻了眼。
看来,只能惦记吴莲的那笔银子了,吴襄不再争辩,跪在长老的近前,哭着讲道:“大慈大悲的佛祖,快救救我吧,铁牛非说月儿被我害死的,南京城的泼皮无赖四处找我,鹫峰寺我可呆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