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四人安全抵达朝鲜釜山港,已是黄昏时分,趁着小西隆佐从船上卸货之际,他们迅速走出码头。
釜山是一座天然良港,被朝鲜国王指定专门对日贸易,并允许日商在此定居,因此,在这儿根本分不清日本人和朝鲜人。
确信没有被人跟踪,四人来到繁华的釜山城,先找家客栈住下,次日一早,在早市上买了四匹马,便赶紧离开这儿,一路上快马加鞭,进入全罗道境内,又经过忠清道、京畿道,于次日午时抵达朝鲜古王都开城。
此时已是人饥马乏,许灵儿考虑到两位老人体力不支,准备先找地方吃饭,下午再继续赶路,晚上住在平壤,次日一早出发,当天便可抵达丹东。
四人牵马走在开城大街上,商议着想吃什么,忽然,在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几位客官可是大明江南来的?”
许灵儿转身看去,只见有个笑容可掬的中年妇人,身穿漏乳白色长裙的,盘着整齐的头发,没有日本女人那样的浓妆,长得算是面目清秀,正在迈着碎步朝他们走来……
听她能讲大明官话,许灵儿觉得倍感亲切。
“大嫂,我们是大明江南客商,想找家饭馆吃顿家乡菜。”
这个妇人看着他们的装束,以及随身携带的行李和兵刃,忽然流露出紧张的神色,谨慎地问道:“听口音你们是江南人,但我看你们装束,又像是从日本回来的,你们不会是海盗吧?”
“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海盗?这位大嫂真会寻开心。”说着,许灵儿宛然一笑。
“客官有所不知,有很多从日本跑来的江南人,他们都曾当过勾结倭寇的海盗,如今大陆沿海的倭寇已被剿灭,他们就跑到我们这儿来开饭馆、旅店,专门打劫过往客商,你们千万可要多加小心!”
“大嫂,请问你是何方人氏?”
“这是朝鲜的古王京,我们大多是高丽王的后代,作为明朝属国,从小就能讲朝廷官话。”
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过好几条街,这个妇人一直陪伴在他们左右,不由得让许灵儿起了疑心,决定随便找家饭馆算了。
在一家挺排场的饭馆门前,有个伙计正在高声吆喝着接待客人,朱辉快步跑进去,许灵儿从马背上取下行李,正准备将马儿交给门前的伙计,这时,忽然发现神色紧张的朱辉出来了,还差点把他父亲撞倒。
朱均旺急忙问道:“孩子,你怎么了?”
于是,朱辉把大家拉到一旁,低声讲道:“我们赶紧走吧,看来那位大嫂说的不错,这家饭馆的掌柜,正是秋目浦的胡九官。”
两位老人听罢大惊失色,重新把沉重的行李驮上马背,四个人急匆匆离开了这条街。
刚刚喘息一会儿,那妇人又转悠到他们近前,问道:“各位客官,你们为何还没去吃饭?”
望着饭馆林立的大街小巷,许灵儿真不知还会遇见什么人,又对这个妇人心存疑虑,不知她到底意欲何为?
犹豫片刻,许灵儿问道:“大嫂,请问你家是不是开饭馆的?”
“呵呵,”妇人满脸堆笑地答道:“我们朝鲜人的生意,都快被那些海盗给挤兑夸了,各位客官若不嫌弃,就去尝尝我家的料理,如果觉得不错,今后就常来我家坐坐。”
果然是拉客的,许灵儿也就放松了警惕,转身问道:“爹爹、朱大叔,我们不妨就去尝尝朝鲜料理吧?”
两位老人也担心,要是再满街转悠,说不定就会碰上似曾相识的海盗,万一惹出麻烦,还不如到这位朝鲜大嫂家吃顿饭。
见他们同意了,这个妇人立刻笑逐颜,连忙深鞠一躬,讲道:“往来客商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今日给你们只算饭钱,喂马的饲料算我送的,若是满意,今后在客商当中替我们美言几句。”
许灵儿还礼答道:“大嫂如此慷慨,真是太感谢了!”
这妇人接过许仪后手中的马缰,替老人牵上马,带着他们转到另一条街上,进了一家朝鲜料理店。
正是午饭时间,店里宾客盈门,把四匹马交给店小二,妇人大声讲道:“用上好的饲料,把马儿喂饱了,不用算钱。”看得出来,她应该是这儿的老板娘。
掌柜的迎接出来,盛情把他们请进门,伙计开始上菜,泡菜、狗肉酱、冷面、大酱汤、炒年糕、紫菜包饭、参鸡汤、烤牛肉和烤鳗鱼等等,看着这满桌美昧佳肴,四个人都已经饿得够呛了,匆匆忙忙就开吃。
等他们吃的差不多了,掌柜的拿来一壶酒,招呼道:“各位客官,来尝尝我这儿自家酿造的烧酒,不用算饭钱的。”
许仪后摆着手答道:“谢谢掌柜的,我们都不饮酒。”
“小店的生意全靠大明客商照应,尝一尝无妨,当然,若是客官不饮酒,也不勉强,我来……”
没等掌柜的把话讲完,有个伙计急匆匆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讲道:“员外爷,不好了,你、你们的马惊了,在马厮里乱蹦乱跳,还踢伤好几个人,现在谁也收拾不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掌柜的狠狠给这伙计一拳,骂道:“你们这些笨蛋,为何连匹马都伺候不好?请客官慢慢吃,不要担心,我先去看看。”
朱均旺赶紧站起身,讲道:“这几匹马是从釜山刚买的,一路上都好好的,可能水土不服,这畜生竟然把人踢伤了,我们不能不管。”
许灵儿和朱辉也想帮忙,许仪后给他们递个眼神,意思是让他们看好行李,不要轻举妄动。
眼看着两位老人跟着掌柜的走了,许灵儿喊道:“爹爹,朱大叔,你们都小心点,干脆,把这四匹马送给掌柜的杀掉算了,如果伤了人,我们再赔点银子。”
掌柜的转身一笑:“请客官不要担心,慢慢吃,我来处理。”
二人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店里的客人都走光了,也不见许仪后和朱均旺回来,那掌柜的和那妇人也不知跑去何处?
许灵儿并未多想,问道:“店家,我父亲为何还没回来?那几匹马怎么样了?”
“你们的那四匹马全死了,两位老员又去新的,你们再等一等。”
店小二说着,就跑没影了,许灵儿就感觉不对劲,即便两位老人外出买马,也不会不来打声招呼,刚要起身,就见朱辉连连打好几个哈欠,一头栽倒在饭桌上。
这时,她也感觉天旋地转,强打精神要取宝剑,突然感觉一阵眩晕,瞬间摔倒在地。
开城通往京畿道的官道旁,有座小村庄。
村里有个年轻人在家朗读《孙子兵法》,然后开始练剑,一直练到汗流浃背,等到天凉快了,这才带上锄头走出农舍。
穿过一片小树林,年轻人开始干农活,忽然抬头看见路上有两匹马,正不紧不慢往前走,前面马背上有个中年妇人,在她身前,趴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姑娘;后面马上之人,像个饭馆的伙计,手里却拿着一柄长刀,其背后驮着几包行李。
年轻人驻足仔细观瞧,发现马背上那姑娘被捆着手,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人贩子,顿时怒火中烧,抡起锄头便追过去,拦住他们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个妇人答道:“你这个农夫,少管闲事!”
那个饭馆的伙计二话没说,举刀便砍……
年轻人躲过这一刀,舞起锄头冲上前去,把那妇人吓得跳下马就跑,马儿受惊,把那昏睡的姑娘摔在了地上。
歹徒追过来要抢这个姑娘,这时,年轻人的锄头砍在他的马腿上,只听马儿一声嘶鸣,驮着歹徒落荒而逃。
这个年轻人揭开那姑娘的面纱,正是许灵儿,摸摸她的脉搏,感觉脉搏有些慢,把手放在她的鼻孔处,呼吸很均匀,猜测她可能轻微中毒,应该不会有大碍,于是,便将她带回家,把她放在一张小床上,先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也就不去干农活了,拿起那本《孙子兵法》,继续认真研读。
黄昏时分,许灵儿睁开眼睛,在心中默默念道:我这是在何处?爹爹去了哪儿?朱家父子为何也不见了?
想要坐起身,许灵儿只感觉浑身酸痛,揉揉眼睛,仿佛来到阴曹地府,不由自主地喊道:“娘、娘,你在哪儿?女儿找你来了,娘,娘……”
连喊好几声,许灵儿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死,而是在吃饭时出事了,看看手腕上被绳子勒出的印记,应该是被人绑架到了此地。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许灵儿坐起身往四周观瞧,尽管有些昏暗,却能看见墙上挂满了武将的画像。
“孙膑、白起、李牧、韩信、卫青、关云长、李靖、郭子仪、岳飞、戚继光、啊,这位是李成梁大人……”
接着再看,顿时大吃一惊,许灵儿忍不住问道:“画中之人,为何会有如松哥哥?”
听见屋里的惊呼声,年轻人推门进来,轻声讲道:“这位姑娘,你终于醒了。”
不知他到底是强盗?还是他救了自己?许灵儿看着这些武将的画像,再仔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下意识地问道:“你可认识如松哥哥?”
年轻人不免很惊诧,看了一眼墙上的画,再看看许灵儿,颇为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李如松是你哥哥?”
许灵儿怕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指着画像问道:“难道此人不是李如松?”
年轻人大惊失色,赶忙躬身施礼。
“原来是李如松大人的妹妹,李总兵大人家的千金,小姐,让你受委屈了”。
见这个年轻人很有礼貌,相信他肯定不是强盗,许灵儿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何人?我父亲和朱家父子现在何处?”
听罢这一连串盘问,年轻人顿时呆若木鸡,赶紧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问道:“难道李成梁大人被倭寇遭绑架不成?”
许灵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下床躬身还礼。
“感谢公子救命之恩,请不要误会,我是李成梁大人的义女。”
“原来如此,真是吓死我啦!谅那些倭寇也没如此胆量,竟敢到辽东绑架李大人!”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小姐,这里是朝鲜全罗道。”
这个朝鲜人为何贴李如松的画像?许灵儿好生奇怪。
“公子,你画那些名将我能理解,为何会有如松哥哥的画像?”
年轻人清清嗓门,毕恭毕敬地答道:“李如松大人是在下之楷模,对他的事迹,在下可谓如数家珍,期望也能像他一样,在我们朝鲜武科及第,将来成为一代名将报效国家。”
看着他这幅严肃劲,许灵儿差点乐了,忍不住问道:“那你说说,如松有何丰功伟绩?”
“李如松大人之曾祖李英,自朝鲜内附明朝,任铁岭卫指挥佥事;其父李成梁大人英毅骁健,初为显山参将,今为辽东副总兵、协防辽阳;李如松大人于嘉靖四十三年,参加武举而状元及第,初为指挥同知,在辽东立下赫赫战功,迁署都督佥事,今为神机营右副将,驻防山西大同,嘉靖四十四年,娶妻夫人马氏、嘉靖四十五年,纳吴氏夫人为侧室……”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许灵儿顿时脸色突变。
“此话当真?”
“在下治学一向严谨,岂能有假?!”
此刻,只见许灵儿紧绷双唇,眼泪刷刷往下流,一把推开这个年轻人,捂着脸跑了出去……
*****************************
注:开城,又称“开京”,高丽王朝故都,李氏王朝最初也建都在此,公元1395年迁汉城;公元1398年,王子之乱再度迁回开城,至公元1400年发生第二次王子之乱,最终定都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