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大海一望无际,漫天的星斗密密麻麻,一轮斜月挂在天边,比在陆地上看显得要大很多,却不十分明亮。
大帆船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借助南下的洋流往前缓慢航行,经过近两天的行程,天亮就能到达首里那霸港。
这艘典型的浙型船艏艉两头翘、艉楼很高,可以有效减少受风面积,适应在海上乘风破浪;艉部出虚艄、前桅靠近船头,主桅居中偏前,艏舷部有龙目,可正视前方,尾旗杆设于后部左舷,艉端中间设置大型艉灯,平艏绘兽面、方艉绘鹏鹚,艉楼前有带柱的棋棚。
海上忽然刮起暴风,顿时雷雨交加,阵阵轰鸣声,把陈申和王冲都给惊醒了,二人来到艉楼棋棚下瞭望,只见天空阴云密布,大海船摇晃得很厉害。
见此情形,王冲问道:“没了星斗,还能辨清方向吗?”
陈申答道:“王千户不必担心,除非有大风暴,外海一般反比近海的海况要好。船上有‘筹海图编’和航海罗盘,舵手都会‘牵星术’,‘定太阴出役歌’烂熟于心,对这段航程,他们了如指掌,我昨晚夜观天象,应该不会有大风暴来临。”
“出海经商诚非易事,感谢苍天保佑!”此刻都没了困意,王冲想多了解一些琉球的情况,便问道:“陈掌柜,林一官为何会逃亡琉球?”
“王千户,你一听说这个消息,二话没说就跑去码头联络商船,我也不能阻拦你,只好跟你一起来了。不过,说实话,有很多情况你不了解,咱们这趟差事并不容易!”
“此话怎讲?”
“林家在首里城外有家烧酒坊,他们有钱有势,与琉球官府的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周围村民也多是海盗出身。”
“难道琉球不是咱们明朝属国?”
“当然是属国,王千户,你可知道琉球国的来历?”
王冲摇头表示不知,就听陈申接着讲道:
“据说,在洪武太祖爷那会儿,琉球国三王相争,太祖曾派出使者杨载来宣抚昭化,琉球三王诚惶诚恐。这时,中山国王察度,当即命王弟泰期随杨载去南京上贡,其他二王得知此消息,深恐太祖承认中山国为琉球正统,于是,他们也争先恐后,派人前去上贡。三王之间彼此明争暗斗,冲突不断升级。”
“到了成祖年间,山南国有个部落首领起兵,推翻被朝廷视为正统、却昏庸无道的中山王,他派人到北京请求册封,于是,这位首领之父就被封为中山王,宣德年间正式赐给中山王室‘尚’姓,当时的中山王尚思绍,开创了第一尚氏王朝,正式纳入明朝藩属之列,现如当今的琉球王是尚元王。”
听到此处,王冲很疑惑:“陈掌柜,我有一事不明,既然琉球王宫派人给我们送信,作为大明藩王,尚元王没有不替朝廷捉拿叛匪的道理,难道当地官府对此不闻不问?”
陈申苦笑一声,答道:“烧酒坊老掌柜就是林氏一族,堺町老掌柜当年也是从琉球过来的。据说,他们林家还出了个豪商林道乾,曾在潮州做过官,林氏一门大多是商人,正是因担心林一官祸及林氏家族,堺町老掌柜在给朝廷的密报里,才没把他那侄儿列为钦犯,这其中的关系相当微妙。”
王冲想刨根问底:“林一官勾结罗文龙、严世蕃,盘踞在日本九州岛秋目浦,为严氏父子卖命,如今奸党已经倒台,其罪证确凿,难道尚元王还包庇海盗不成?”
陈申似乎早有预判:“如果说我们拿出确凿的证据,林文俊就是盘踞在萨摩的海盗林一官,那么,尚元王当然没什么好说的,一定帮忙抓捕这个海盗,并将其押赴京城交给朝廷处置,林家烧酒坊也得充公,只怕黑幕重重,又加上林一官极端狡诈,这趟差事不好办。”
这番话让王冲颇感失望,也更加疑惑。
“既然如此,又是何人揭发林一官,居然跑到堺町来送信?”
“或许此人投鼠忌器,不敢惊动当地官府和尚元王。”
“陈掌柜,请你直说,此人到底是谁?”
于是,陈申讲出自己的猜测:“据说有位王公公,其背景颇为神秘,琉球王都被他给架空了,至于此人想干什么,恐怕没人说得清。”
“等到了首里,一定要会会这位王公公。”
“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是想见就能见的。王千户,如果琉球官府不帮忙,单凭我们三人之力,想抓捕林一官,简直比登天还难!”
对王冲而言,不管朝廷有没有把林一官列为钦犯,为了那两件国宝,抓捕此人已经成为头号使命,不管面临多少艰难险阻,决不能让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恶贼逍遥法外!
关于陈申的来历,王冲等人知之甚少,趁此机会忍不住问道:“陈掌柜,听你口音应该是江浙人氏,因何入籍在琉球?”
陈申顿时黯然伤神,连叹几声,这才答道:“据家谱记载,我祖籍宁波,在琉球经商已历三代,陈家也曾在首里城显赫一时,只是我时运不济,早些年,去往马尼拉送货的途中,为了躲避倭寇,夜间航行翻了船,赔干家底,好在捡回一条命,欠下巨额债务,便独自一人跑到堺町,在林掌柜的帮衬下,开了这家丝绸铺。因此,为给林掌柜报仇,我义无反顾。”
二人聊着天,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发白……
商船抵达那霸港,王冲夫妇在陈申家住下,继续商议对策,接下来几天,他们分别行动,对林家烧酒坊进行一番侦查,并试探着联络王公公。
但王公公始终没露面,在林家烧酒坊及附近的村子,有一伙团练武装日夜巡逻,除了运酒的马车及熟悉的客商,陌生人难以靠近。
林一官在日本是混不下去了,首里城有这么大一份产业,听他亲弟弟文涛说,他甚至还有锦衣卫腰牌,因此,可以判断他就藏在烧酒坊。
尽管知道他藏在何处,正如陈申所言,要抓捕林一官的确不易,无奈,王冲决定求助于琉球官府。
于是,他们来到首里所司代官衙,师爷在签押房接待王冲和郭奕,让陈申在衙门外等候。
不一会儿,陈申发现,有个官吏忽然跑来,便急忙喊道:“大人,我们求见所司代老爷。”
这个官吏没有搭理陈申,只见他推开签押房门,目无表情地讲道:“王千户,所司代大人不能同意借兵给你,那林文俊也是在册锦衣卫,有北镇抚司勘合文书为证;而你们既没有勘合文书,也没有都指挥使大人的书信,仅凭一块腰牌就来抓人,于理、于法都不容。”
郭奕闻言勃然大怒,质问道:“难道你们就没见过朝廷的邸报?林文俊就是盘踞在萨摩的林一官,他勾结奸贼严世蕃、叛匪罗文龙,引倭寇祸害大明沿海,现在,严氏奸党均已伏法,难道还想包庇钦犯不成?”
师爷答道:“郭千户息怒,所司代大人让你们等候数日,我们今天就派使者前往京师调查,若那林文俊是朝廷钦犯,定然将其捉拿归案。”
“我们得到确切消息,林一官就藏在首里城外烧酒坊。如果不及时采取行动,一旦放走朝廷钦犯,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请王千户莫急。所司代大人听罢你们的陈述,已经做出一系列部署,现在林家烧酒坊及附近村子,都已布满了暗哨,一旦坐实林文俊是朝廷钦犯,我们绝不会心慈手软。”
王冲一向恪守军纪,听罢师爷之言也不便反驳。
忽然,郭奕把桌子一拍,怒道:“我们知道,林家在首里城势力不小,难道都被他们买通了?”
师爷连忙辩解:“我们琉球上自国王、下至黎民,全都心系朝廷、遵纪守法,没有人敢窝藏朝廷钦犯,只因现在形势不明,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如此,我们自己去抓。”郭奕站起身,对着王冲喊道:“走。”
二人刚到门口,忽然闯进一群人,虽是文职打扮,但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群武将。
为首之人深施一礼,颇为客气地讲道:“奉所司代大人之命,由我们来负责招待二位,随我们到国驿馆赴宴,请!”
意识到将要遭受软禁,郭奕试图反抗,被王冲拦住了,就听她厉声喝道:“如果走漏消息,放走林一官,你们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那位官吏似乎很有底气,答道:“请郭千户放心,琉球国全都遵纪守法,效忠国王和皇帝陛下,绝不会放走林一官,请你们安心等待吧。”
眼睁睁看着王冲和郭奕被带走,陈申无奈地离开了衙门。
夫妻二人被看守在国驿馆,下榻的当晚,就在他们整理行装时,忽听门外有异样的声音,于是,他们急忙拔出宝剑,立于房门两侧……
这时,从门缝里塞进一张字条,上面赫然写道:请王千户多多忍耐,务必不要惊动王室,更不要累及烧酒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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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成祖,指永乐永乐皇帝朱棣。
注2:宣德年间,指明宣宗朱瞻基在位期间。
注3:神秘人物既要逼死林一官,为何怕连累烧酒坊,请参考本书第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