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前至长门渡口外店铺林立,此刻,被浪人追赶的黑衣少女,正躲在一家店铺里,时而探头往外张望。
当看见许灵儿等人急匆匆赶往码头时,她长舒一口气,露出一丝微笑,急忙从店里跑出来,朝着他们追了过去。
突然,许灵儿发觉后面有人跟踪,立刻拦住父亲和朱家父子,大家一起转过身,正好与那少女迎个对面,只见她斜挎着一把弯刀,黑纱蒙面,柳叶眉,细长的丹凤眼透出一股杀气。
黑衣少女扯掉脸上的面纱,喊道:“灵儿妹妹!”
大家顿时变得十分紧张,许灵儿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赶路。
于是,黑衣少女站在他们身后,再次高喊:“灵儿妹妹!”
“请问是在叫我吗?”
确认对方并没有敌意,许灵儿这才转过身;这时,黑衣少女跑到她的近前。
“快跟我上船,又有一股海盗马上就追来了。”
许灵儿大惊,急忙问道:“你是谁?”
少女也不答话,拉起许灵儿便往码头方向跑去,许仪后和朱均旺父子紧紧跟随。
“你若不告诉我你是谁,我们不会跟着你登船。”说着,许灵儿便停了脚步。
“到船上再给你解释。”
沉默了片刻,黑衣少女发现许灵儿并不信任自己,就板起脸讲道:“你们从萨摩一路逃亡,摆脱无数次海盗追击,难道你以为自己很幸运?”
这时,许灵儿方才恍然大悟,带着感恩的语气答道:“这一路之上,我都在祈祷妈祖菩萨保佑,每遇到危险,都会有人把敌人引开,否则,我们根本逃不到这儿,本以为妈祖菩萨显灵了,看来,是姐姐你在暗中帮忙。”
“灵儿妹妹,上船再说吧。”少女急匆匆跑向码头,大声高喊:“弥次郎,快准备出海。”
许灵儿带着感激的目光望着她,诚恳地讲道:“多谢姐姐一路相助!我们计划渡船到对马,然后换乘去往釜山的商船,从朝鲜回辽东。”
“就知道你是这么规划的路线。快跟我来,海盗已经发出追杀令,今天就送到对马沈南山之手,继续赶往对马等于自投罗网,现在听我的安排。”
一艘宽大的渡船正在码头上等候,弥次郎看见少女领着一行人到了,连忙过来招呼。
“快上船吧。女菩萨,你让我天天在这里等,终于等来了,赚到银子,我就可以回家过个好年。”
众人登上船,少女拿出一包银子,问道:“弥次郎,上次给过你五两,你等了三天、还是四天?今天渡海,再给你二两,应该够了吧?”
“你真是活菩萨,够了、够了。”弥次郎收下钱,呵呵乐个不停,忽然,他一下子呆住了,惊恐地问道:“岸上的那伙人是不是追你们来的?”
许仪后、朱均旺起身观瞧,正是林一官派出的海盗。
于是,弥次郎赶紧摇动船撸,渡船离开了码头,就听他颇显郁闷地讲道:“你们听,那些强盗知道我的名字,以后我可没有办法在这儿混了。”
许灵儿问道:“弥次郎,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家在筑后,家里我不担心,肯定不能在筑前谋生了,你要给我多加些银子。”
于是,许灵儿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了弥次郎,问道:“够吗?”
弥次郎放声大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明朝的银子,十两一锭的,只听说、还从没见过。菩萨保佑,你们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这时,就听这位黑衣少女很认真地讲道:“那就送我们去堺町。”
“堺町!”
弥次郎突然一惊,连忙打量这位黑衣少女。
“我们不去对马、也不去长门,送我们去堺町!”
确认这黑衣少女不是在说笑,弥次郎顿时笑逐颜开……
“简直太好了,堺町是个好地方,手里的这些银子,足够我做生意的了,其实,我早就想去。不过,咱们这条船不行,得到丰前码头去换大船。”
暖暖的阳光照在海面上,风和日丽;临近年关,海面上船只稀少,弥次郎调转船头,往丰前方向航行。
许仪后已经缓过劲来,以为这名黑衣少女是当地人,就用日本话客气地讲道:“感谢姑娘救命之恩!请问尊姓大名?你是如何知道我们的?”
“许大伯不必客气,请我叫郭奕,这是我的职责。”
许仪后不明就里,顿时惊呆了。
少女连忙解释:“大伯,说来话长。不过,我和灵儿妹妹很有缘分,当年,我和母亲漂洋过海流落到了辽东,得到过李成梁大人的资助。”
许灵儿心头猛然一震,问道:“请问姐姐何方人氏?”
“十多年前,尾张发生过一场家族内乱,我父亲战死了,我和母亲无奈逃亡大陆,那时,义父在辽东担任显山参将,是他把我们母女送往京师。”
许灵儿接着问道:“那你和如松哥哥也很熟悉了?”
“知道你会问,对我来说,他是弟弟。”郭奕微笑着答道:“那时,大陆沿海闹倭寇,朝廷招募仁人志士,母亲自报奋勇参加戚家军,阵亡在杭州城外,我自幼被成国公老王爷所收养,在飞鱼营受训。”
听到此处,许灵儿不禁肃然起敬,但也有些疑惑不解,便问道:“请问姐姐何时来的日本?”
郭奕爽声答道:“自你单人匹马离开山海关,我就一直没有离开你的左右,从釜山到对马、平户,我们同乘一条商船。”
闻听此言,许灵儿震惊万分,心中忽然涌出无限感慨……
“如松哥哥送我出京城时,尽管我不想耽误他参加武举,可又多么希望他能陪我一起来,而他却被锦衣卫抓走了;为此,我还心生怨恨,哪料想还有姐姐一路呵护,我竟然一无所知。苍天保佑!感谢义父、感谢成国公、感谢陆大人安排得如此周到!”
“妹妹,义父和陆大人派我来的时候,一再叮嘱,务必安全护送你们父女回国。我们现在先到堺町,那儿有我们的人,会帮我们把行程安排好,都盼着你们能早日回到辽阳,义父和许老伯还有大事相商。”
许灵儿明白,所谓相商的“大事”,便是指自己和李如松的婚约,忍不住红着脸低下了头。
嘴里哼着小曲的弥次郎,一直等大家安静下来,这才开口问道:“女菩萨,尾张那场家族内乱,可是指‘稻生合战’?那么,请问信行公是你什么人?信长公又是你什么人?”
“我不知道什么信长公!弥次郎,希望你不要再提了。”
大家奔波一宿,这会儿也都累了,便躺在船上休息,来到丰前码头,弥次郎把大家唤醒,他卖掉自己的渡船,跟着他们登船前往堺町。
堺町在本州岛海湾,近京畿,位于摄津、河内、和泉三藩的交界处。
百年前,堺町商人听命于室町幕府,受常德院足利义尚将军派遣,前往明朝及南洋诸国开展海上贸易,造就了这里的商业繁荣。
十五年前,耶稣会传教士佛朗西斯科萨比埃尔来此传教,商人在教会的支持下成立“会合众”,抗拒藩主征收赋税,进而实行“自治”,。
去年,原在九州传教的路易斯弗罗伊斯来到此地,接替佛朗西斯科,从欧洲、经南洋往堺町贩运火枪,新式火枪深受列岛大名的青睐,如今的堺町今非昔比,来自世界五湖四海的商人聚集于此,成了独一无二的自由贸易港。
但是,从南洋到日本的火枪贸易,台湾、及明朝属国琉球都是必经之路,肯定受到琉球官府和明军水师的盘查,因此,这生意虽好,也不是谁都能干,让那些西洋人也颇为恼火。
弥次郎跟随大家一起走出码头,仿佛来到天国世界,忍不住高兴得手舞足蹈。
许灵儿问道:“弥次郎,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哈哈,我要在这花花世界先好好享受一番,然后在这儿做生意,我要发财,我要娶织田老爷家的姑娘,我要……”
没等弥次郎把话讲完,郭奕厉声喝道:“住口,你可以走了!”
“走就走,后会有期。”
发现这个嬉皮笑脸的弥次郎已经忘乎所以,郭奕非常生气,大声讲道:“敢再胡说八道,我杀了你!”
弥次郎很知趣,眨眼就不见了;郭奕领着大家穿街过巷,时刻留心街边林立的商铺,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迎面有家大药铺的旗幡,引起她的注意,便停下脚步,趴在许灵儿的耳边窃窃私语。
许灵儿边听边点头:“一切听从姐姐的安排。”
这面旗幡画有一个奇怪的动物,似鱼非鱼、似蟒非蟒、满身鳞片,头上生有二角。
就在郭奕闪身走进这家药铺时,许灵儿发现弥次郎又回来了,正在顿足捶胸边走边哭……
弥次郎来到许灵儿身后,突然止住哭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菩萨啊,救救我吧,我活不了啦。”
许仪后顿生恻隐之心,把他搀扶起来,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我、我去艺妓馆吃饭,他们欺负人,要收我十五贯钱,我和他们理论,他们不讲理,还打我……”
许灵儿讲道:“姐姐给过你五两银子,我还给你十两,这就有十五贯之多,在丰前码头你还卖掉渡船……”
“女菩萨,我、我被艺妓给骗了。”弥次郎趴在地上直磕头,接着讲道:“好心的菩萨,求求你!我如今身无分文,再给点钱吧,要不然,我会饿死的,求求你了,菩萨。”
“好吧,我再给你点路费,你赶快回家吧。”
于是,许灵儿拿出一贯铜钱,递给弥次郎,而他却没有去接,继续苦苦哀求。
“菩萨,活菩萨,救救我,我要在这里做生意,我保证不再胡来了,我要发财,我要娶……”
许灵儿微笑着问道:“你还想娶织田老爷家的小姐?小心我姐姐杀了你!”
“活菩萨,小点声,我、我要娶筑后的八姬。”
“不要整天想入非非,我可以再给你一锭银子,希望你好自为之。”
接过银子,弥次郎像只大蛤蟆似的趴在地上,哇哩哇啦说出一堆感谢话。
“还不快走,一会让我姐姐看见,就得把钱要回来。”
“对面街上有家米店,是东海道茶屋家开的,他们在招小工,我准备去应征,等攒下钱来,我想开一家艺妓馆。菩萨,今后要是用得着我弥次郎,我赴汤蹈火……”
话没说完,弥次郎一溜烟似的就没影了。
这番精彩的表演,让这家药铺的老掌柜看得清清楚楚,只听他呵呵一笑,摇头叹道:“这些倭人,没羞没臊,一个个像狗一样狡猾,他要是知道你们住在这儿,早晚还会来找你们要钱。”
坐在对面的郭奕听罢颇显尴尬,却并没解释什么,问道:“林掌柜,是不是可以进来了?”
“好。”老人点头答道:“让他们都进来吧,后院已经准备好了,眼下到了年关,你们先好好歇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