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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奏对

    “你……”

    崇祯本待要问他姓名官籍,话到嘴边,又觉有失明察,改口道:“你且细奏上來。”

    那人见皇上迟疑,恭声道:“臣是户科给事中韩一良,对边饷一事也曾究心。臣以为各边粮饷所需终不过数百万,我大明万里河山,举全国之财力供给自当绰绰有余,而今只辽东一隅也难满足,大可怀疑,但所疑者不当只是边将,各臬台州县官吏也可怀疑,百姓钱粮年年交纳,而各库空虚,无力解发,是何道理?”

    听完这一番话,崇祯的内心居然有几分感慨,觉得好好生悲凉,曾经强盛一时的大明如今是怎么了,竟然为了粮饷之事而无可奈何。

    韩一良此人首重稼穑,作有《劝农歌》,同时兴办学校,修孔子祠,推行教化。

    有诗赞云:“花城循吏廉平少,二百年来无此官。”

    魏忠贤气焰正盛,全国为其建生祠。河南巡抚郭宗光、巡案鲍奇谋建立戴德祠、安德祠,为官者无不争献银两,以求魏忠贤一顾。

    韩一良却独置若罔闻,即使魏忠贤差人催讨,亦不理会,因此韩一良尽管政绩卓著,也一连七年不得升迁。

    崇祯心里虽有诸多不快,但觉得此人倒也是敢于直言,觉得非常难得。

    韩一良虽然把话轻松说出,但殿中召对的众人却如春雷在耳边炸响,惊得面面相觑,变颜变色,不知如何是好。

    韩一良这种不顾别人死活的人,也难怪不招人待见。

    崇祯感叹道:“当年宋高宗问天下何时太平?岳飞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命,则太平矣。国库空虚,银子究竟去了哪里,恐怕没有人愿意把事实告诉朕啦?吧”

    韩一良苦笑道:“哪里去了?都送了、花了、贪了。如今哪里有不用银子的地方?大明哪个官是不爱银子的人?若是花钱买來了冠服,恐怕做梦也会想到暴敛钱财捞回吧!”

    听完韩一良的话,崇祯已经气得瑟瑟发抖,脸都涨得通红,而韩一良却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只是却没人敢打断!

    韩一亮缓了缓,道:“有人说县官为行贿之首,这实在不是实情啊!说各科给事中为受贿之魁,这实在是胡言!不少人谈起贪官污吏,都最终归咎于县官带头乱法,实在是皮相之论啊!县官俸银不多,一年不过二百两,花费却极多,上司要打点,來往的客人要招待,巡按举荐要感谢,三节两寿更是概不能少花红水礼。上京朝觐莫大荣耀,可是花费更是惊人,往往不下三四千两银子。若想高升或是调换肥缺,出多少银子得什么样的差事早已成了惯例。”

    崇祯问道:“快快说来,究竟是什么惯例?你且给我说明白了!”

    “究竟是什么惯例?”

    此刻众人神色极是惊谔不安,韩一良这时才觉得自己牢骚发得多了,有些收不住了。但见皇上追问,不敢不答,硬着头皮道:“各个品级都有成例,总督巡抚最少要五六千两银子打点,富庶地方的道台知府要两三千两银子,各州县衙门的主官佐贰也各有定价,举人监生衙门胥吏也多因捐银而得。这上上下下有多少银子,不是从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从地里冒出來的,想要郡守县令们廉洁,办得到么?”

    崇祯几乎背过他后,想要开口,却又闭住了,道:“继续说!”

    “臣平日寡于交际,闭门自守,但这两个月來辞却书仪还有五百两,何况善于交结,广为周纳之人呢!伏请皇上严加惩处,使臣子视钱为粪土,惧钱为祸患,临财毋苟取,不然文官不爱钱之说,终属空谈。”

    崇祯听得面色阴沉,默然无语,殿里一片沉寂。

    刘鸿训见韩一良将官吏说得一塌糊涂,担心激怒皇上,忙分辩道:“韩一良所言也不尽然,钱礼往來也不尽是纳贿,还有人情交际。”

    崇祯追问道:“有什么交际?交际什么?说明白!”

    刘鸿训解说道:“亲友馈赠,礼尚往來,不可与纳贿并论。”

    周道登接口道:“纳贿意在希荣求宠,破不得情面,以致损公肥私,终成巨贪窝鼠。而人情往來正合尊尊亲亲之意,与纳贿自是不同。”

    崇祯冷笑一声,道:“情面?什么情面?不送礼,不贪墨反而没有情面了?”

    周道登本欲帮刘鸿训辩白,未料皇上发问,不由黑红了面皮,怔道:“情面、情面者,面情之谓也。”周道登稀里糊涂的连自己想要说什么也有些太清楚了。

    崇祯见他奏对浅鄙,责道:“周先生想必读熟了《尔雅》、《毛传》,做惯了八股文章,回话自然便古板了。什么情面者,面情之谓也,全是些车轱辘的话,反复陈述,沒有丝毫阐发,说了也是未说。读书意在经世济用,要在变通,若死读书读死书,国家开科取士,用读书人做什么?朕还要你何用?要你们这些尚书何用?”

    周道登早已心慌,竟以为皇上又问,瞠目结舌,片刻才嗫嚅道:“容臣回到阁中取书查看明白再奏。”

    崇祯怒道:“够了!休要再胡言!”

    众人哄然大笑,又见皇上早气青了脸,忙各自掩了嘴,憋着腮不敢笑出声。周道登窘红了老脸,用衣袖不住擦拭额头的冷汗。

    崇祯心情极度不悦,目光凌厉地望他一眼,说道:“韩一良所奏大破情面,忠鲠可嘉,当破格擢用。钱龙锡,回去记着拟旨,着韩一良实补督察院右佥都御史。”众人望着韩一良,各有钦羡之色。

    钱龙锡道:“韩一良只是从七品,督察院右佥都御史乃是正五品,一下子升得太快,是不是……”

    崇祯打断道:“那有什么不可的?从太祖高皇帝到朕,历來都是不拘一格用人的,若都依资历名望,熬到入阁拜相岂非都是赐杖之年了。朕年才弱冠,如何用得起?”

    钱龙锡不敢再说,忙答应道:“臣回去即刻办理。”

    王永光于是出班道:“皇上,臣有一言请问韩一良。他所讲上京朝觐花费尤多,各个品级都有成例,言之凿凿,当知详情,必有所指,请皇上命他明言,举发贪赃最甚者,以为警戒。臣忝为吏部之长,稽核天下官吏,每年考核,三岁大比,升迁调降但凭卓异与否,并不知什么成例,然恐左右侍郎与各司分设郎中、员外郎、主事以权纳贿,而臣不察。若关系吏部,臣必破得情面。断无遮掩庇护之意。”众人听了惊惧此人心机之深沉,又喜他代自己开脱罪责,各怀心事一齐望着韩一良。

    韩一良听了,如坠冰窟,方才皇上破格擢用的喜悦登时化为乌有,惶恐道:“臣所言官吏贪风,其实对事而不及人,所举事例只是为说理而已。”

    崇祯安慰道:“不必害怕,朕与你做主,尽可当廷直言,五百两书仪既非从天降,又非从地出,到底是何人所赠?”

    韩一良不胜迟疑,支吾道:“当时夜色深重,臣看不清來人的面目,那人只将银票抛下便走了。”

    听完韩一良的话,众人纷纷得意挂起,等他回话。

    崇祯冷笑道:“既然送礼,必然有所求,岂有送礼而不明言所求的道理?莫非这些送礼之人是害怕银子太多?恐怕是你心存情面,便來敷衍朕,以为朕好欺负是不是?”

    韩一良顿时觉得惊恐,慌忙辩解道:“纳贿一事,臣原本只是风闻,实在不曾知晓姓名。”

    崇祯呵呵一声道:“只是风闻就敢乱言?好了…也罢,朕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也不论是风闻还是雨闻,朕嘉许你忠直可信,可你却越发欺朕了,难道一人都不知晓?你只是突发奇想而便有此侃侃之论?不必再言了,你将姓名指來,不然以通赃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