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两日过去,这日傍晚周朝秀领着张嫣出门来到右五巷子前。
已完成典租交易的铺面宽有五间,这时候外头已搭好竹架,几个匠人正修补屋瓦。
周朝秀做着解释,半仰着头看房檐瓦当兽纹:“原来这宅子典租给的是李家大房的舅舅家,这一租就是近三十年。房屋各处需要修修补补的极多,这半月里若天气晴朗,咱就能快些搬进去。若多几场雨,就得延缓一些。”
怕张嫣不清楚内情,他深入解释:“屋瓦好修补,麻烦的是木匠活。木匠活修补也不难,屋里头就是下雨也能做活。可刷漆时不能受潮,不然这漆就没啥用。”
不刷漆的木头,好看不好看另说,也用不长久。
张嫣小腹微挺,她嘴角含着笑意:“典租了这屋子,阿秀岂不是没钱做收购夏粮的买卖?”
“会有钱的,收夏粮前弄不来钱,就把那驴子卖了。每日养着没人割草,光吃豆料,实在养不住。”
周朝秀半眯着眼语气沉稳,却让张嫣越发看不懂了,不由担心:“阿秀,不要再拿陈可昌的钱。”
“不拿他的,这世上来钱的路子多,何必舔着脸去摇尾巴?”
周朝秀说着露笑垂首,目光注视下,自己左手五指蜷缩、伸展,虽不利索,可现象是趋于利好的。
好了伤疤忘了疼,伤势恢复势态良好,心中干一票的心思更为强烈,似乎已到了难以压制的地步。
领着张嫣在院子里转了转,院子里地面铺彻石板,可能有百年岁月,踩在略坑洼不平的石板上,张嫣围绕着院内南侧的小片菜地、花园转了两圈,看得出来她非常喜欢。
北边是灶房,也有北边二层楼铺面的原因,院内北边这一片可能光照并不好。
随后又登上修成二楼的正房,这正房堂屋宽三间,一楼就一个宽阔两间的堂屋和靠北内室,楼梯在堂屋南端。张嫣小心翼翼扶着护栏往上走,许多阶梯木板因潮湿腐朽或开裂已被撤去,是要准备重新铺彻新木板的。
跟在张嫣后面,周朝秀垂眉不去看张嫣那新绿、素白两色重叠的百褶裙。
上了二楼,许多木质地板也被整片揭走,张嫣皱眉不已:“竟然是大修,这得花多少银子?原来典租的那家,就这样退还给了主家?”
“谁让他们是亲戚?”
周朝秀来到窗户边,望着西边火烧的残云,心情不由深沉,口吻嘲弄:“李家老太君还在家,说话还是能起作用的。人家内侄退个屋子,别说李家的外姓家仆,就是家中嫡亲的掌事、拿事的人也不敢给老太君添堵。”
“这家大业大的就怕起纷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亏李家也就认了。估计咱给的租金,半数能用在修修补补上。”
周朝秀又推开东面的窗户,指着院内说:“灶房边得搭个柴棚,储放柴木。我如今大小也算是个官,卫里会发柴炭,不管给柴炭还是柴炭折银俸,这家里反正得多储备些柴木。”
“夏粮出来前,我会将五间门面做好规划,其中四间用来储粮,足以储放二百石。若无差错,以后雇个能说会道的掌柜,喊两个弟弟来打下手历练者,嫂子盯紧账簿,这买卖就能做下去,做长久。”
张嫣听着心惊不已,心中惶恐略带颤音:“阿秀,收二百石粮,怎么也要四五十两银周转。这钱,你从哪里筹措?”
“嫂子放心,不会去找陈可昌借贷。”
见周朝秀只有这么一句话,已不像过往对待自己那样坦诚,张嫣不由苦笑:“倒是希望你与陈可昌去借贷,你这让人摸不着脉络,心里总是惶恐,仿佛一脚就踩到坑里去。”
迎着张嫣目光,周朝秀露出笑容:“会好的,坑坑洼洼烂泥地挡不住咱。”
张嫣也唯有一声叹息,看屋内光秃秃的桌椅,一些桌面已然开裂:“这些也是要修补的?”
“嗯,木匠活才是大头,外头修补瓦顶,补墙刷粉倒是小钱能办好的。”
张嫣已没了兴致,周朝秀就陪她走出宅院,见河边摊子上正卖字画,张嫣提议:“要搬新屋,也如此宽敞亮堂,该装裱一些字画才对。”
周朝秀抬头看了那秀才和男儿装的少女,就点头:“也该如此,之前还没想到这一茬。”
上前,张嫣先看着价值上挂起的画卷,那秀才正坐在桌前,左手抚须右手提笔,不时询问面前拘谨的粗衣农人,替这人写着一份家书,周朝秀侧耳倾听,大意就是问候在大同服役的儿子近况如何,并絮絮叨叨讲述家里、邻里近来发生的事,远到亲戚家外嫁的女儿闹不和跑回娘家,近到邻居家的猪下了一大窝。
这秀才先生倒是好耐心,不分巨细书写着,信纸写了一页又一页。
见一时完不了,周朝秀索性也欣赏一些悬挂起来的画卷,目光停在一幅题字《赤兔》的画上,画中是一头卷毛枯瘦,毛色偏黑、暗色的马儿,萧索之意直冲周朝秀心神,勾动他心中戾气,双目阴郁死死盯着画中枯瘦绝食的赤兔,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
若无这一切的变数,自己这时候应该再跟陈八郎在闷热潮湿的烧炭窑洞里拾捡木炭,讨论着休息时间。
“阿秀?”
张嫣一声低呼,周朝秀才回过神,这时候他竟然听到清脆的绷簧响声,垂头去看,自己左手能动,却软弱使不上力气的拇指竟然能扣动生硬绷簧。
不由深吸一口气,周朝秀挤出笑容:“这是一幅好画,嫂子可有看上的?”
“有,这四副梅兰竹菊生趣盎然,当挂在正堂里。”
张嫣只是觉得周朝秀神情有些低落、走神,并未察觉异常,扬着下巴看挂起来的一组画,周朝秀去看也觉得生动如实,不知该用什么合适的词汇来描述,就说:“好,像真的一样。可始终觉得不如《赤兔》一些,赤兔这画能传神,仿佛能说话一样。”
张嫣歪头去打量《赤兔》,细长浓黑眉梢浅皱,看不出有多好,就像一头乱糟糟的饥饿野驴子,马的模样都无,哪里有一丝神驹赤兔的霸道俊秀的精神?
这时候老秀才将信纸用面浆封好,手里捏着一枚老农给的当五铜钱,回头仰视挂起的赤兔画卷,语气感慨:“此画乃我青年时所做,至今已有二十三年矣。之前藏于家中不曾见人,后北游京畿时就带上了,在这里挂了半月余,也就阁下能领与老夫当年交领神意。”
“不知先生可愿割爱?这画若能时刻观瞻,就如军鼓号声一样,能激励小子昂然上进。”
“足下当知刚则易折的道理。”
稍稍沉默,这老秀才回头上下打量周朝秀,轻轻摇着头:“赤兔之志,可谓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而足下,虽是如此,可却少了赤兔忠谨恭顺之心。”
“老夫观你目光睥睨,这街上左近百余人,而你只看我三人,对旁人不曾多看一眼,如视无睹。如此目中无人自以为是,哪里又会是个秉性恭顺之人?”
周朝秀深吸一口气,挤出微笑:“能骑赤兔的,唯有董卓、吕布与关帝爷,再无他人。小子不觉得赤兔是恭顺秉性,实乃桀骜不逊之翘楚。”
见他不言语,周朝秀又说:“宁饿死,也不愿与凡夫俗子同存,这就是赤兔之志。实在喜欢这幅画,还望先生能成全。”
“一幅画而已,你要就拿去吧,只望你好生看养着。”
老秀才说着就挑落画卷,卷好后用丝绳打结,就递给了周朝秀。
周朝秀伸出双手接住后,说:“小子周朝秀,是这张家湾巡夜军河西铺的铺长。虽管的是夜里的事情与先生生活没多少交集,可若遇到麻烦,小子将全力以赴。”
“自然知你是巡夜军的铺长,给你这画不是因你是个铺长,是因你喜欢这画,仅此而已再无他意,莫作多想。”
老秀才仿佛在申明什么,随后才说:“老夫自沧州来,姓张,名唤宗柔,秀才功名。张家湾这地方,足下能遭遇琐事滋扰,却不会有琐事来滋扰老夫清净。”
似乎不领情还看不起自己,周朝秀心中如此做想,依旧笑着:“现在这世道变化莫测,谁又能说得准自己明日在哪个槽吃饭?今日承张先生的人情,他日自有厚报。”
老秀才也只是笑了笑,笑的自信,仿佛真的不怕牛鬼蛇神来滋事一样。
随即扭头去看张嫣,见张嫣微微鼓起的小腹及发间钗子,就说:“夫人又中意哪幅画?”
“这套梅兰竹菊四君子,不日将搬来此处,正好装点新居。”
张嫣又指着一张《泰山图》:“这幅也算上,一共约多少钱。”
老秀才微笑着:“既然今后是邻居,就收夫人三百五十文,或半两银子。”
周朝秀掏出一把碎银子,张嫣却把那一枚五两重的元宝取出,一手搭在周朝秀手上,另一手把银元宝递上去:“劳烦张先生裁剪开。”
老秀才接住银元宝放在桌上,从桌下取出天平和剪刀,摆好天平,用剪刀裁剪银元宝,酌量增加,快到半两银时把银元宝递还张嫣,脸上洋溢笑容:“足量的官银,算起来老夫今遭还讨了些便宜。”
老秀才回头招呼男儿装扮始终旁观的女儿:“妙童,取吾那副《燃灯寺塔祥云图》来,算个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