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五巷子口前,陈可昌与周朝秀紧步赶上来,对许世平齐齐施礼,周朝秀左臂垂着,也就俯腰做礼:“职下见过许掌事。”
许世平只是一摆手,继续往右五巷子里走:“莫多礼,既然都在就跟着一起来。”
“是。”
两人应一声,就跟着往里头,周朝秀扭头去打量那个在河边木桌摊铺上提笔作画的素衣男儿干练短衣装扮的少女,短衣双袖却有些肥大,她右手捉笔,左手按在右手腕上将袖子按住,左袖却垂着。
再看脸,与张嫣一样是圆润的鹅蛋脸,不同于张嫣的平薄嘴唇,她的是圆圆润润的,这让周朝秀生出一种悸动。
可能是察觉自己目光,这少女抬眉望来,目光疑惑怔怔的看了周朝秀一个呼吸,才撇撇嘴低头继续提笔勾勒。
跟着许世平往巷子里走了约八十步,停到右五巷仅有的一片木林前。
木林中树木低矮处的侧枝已被砍光当柴烧,故一颗颗树木树干笔直、光洁,只是顶上的侧枝茂盛滋长,仿佛一个个蘑菇似得。树下本该长些草丛,因附近有人在这里养了三只羊,也吃的光秃秃的一片。
哪怕洪水浸泡、冲刷后,依旧有一股浓烈的羊骚气味。
许世平在这里左看看又看看,对不解的周朝秀说:“河道少监柳进忠自上游河口落水后,尸体出现在这里。其中有两个推断,第一是因这片林子,洪水冲柳进忠进来后,这里形成一片水窝,才把柳进忠停在这里;第二个推断,还不好证实,要看东厂怎么回复。”
他口中说出东厂,周朝秀下意识去看陈可昌,陈可昌则回了个微笑,却扭头对也望过来看他的许世平回答,进行反问:“柳进忠似乎是武官世家出身?”
“百户之家,已然破落,这才自己进的宫。”
许世平自然清楚大致资料,沉吟着:“你的意思是说柳进忠自有勇力,自持力强又感皇恩,忠于职守这才仅带着随从扑杀上去?”
“许管事,这里就我三人,没旁的外人,也不需这样藏着掖着。老张昨日路过这里时有意无意的和职下提起这桩案子,一些话他可以对职下说一说,却不能对许掌事说。”
陈可昌环视一圈,见校尉、力士都站在外围,就继续说:“职下可以肯定,柳进忠不识多少字却能做个少监,原因就是许掌事推测的那样。”
许世平目光平静并无异色,周朝秀左看看陈可昌,又看看许世平,心中也揣测着前后事情。
“早有推论,缺的只是证实。那边儿不给一个准话,咱这边儿摸不准脉络自然就不好诊治下药。”
“呱~呱呱~~”
许世平听到乌鸦叫唤,就扬起下巴去看:“没你这消息,不然忙到最后咱这边才摸准脉络,那边就能把药煮好。慢人一步,前后幸苦白费也就算了,可心里怨气难消。这情咱记下了,还有无旁的东西?”
“许掌事,就算老张还知晓一些别的,可哪里还敢多说?”
“也对,是我急切了。走,回本铺。”
一众人又走出右五巷子,见街上赶晚集的人躲避、畏惧,周朝秀感觉自己这些人好像走在鸡圈里的狗,又像堵住一群小孩的大白鹅,也像麦田里的野猪走到哪里总能拱起一圈波浪。
别说寻常的百姓,就是衣着光鲜绸罗的体面人,也不愿与他们走的近,都放慢脚步拉开距离。
当然了,并没有人会在他们面前加快步伐走路,可能是怕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周朝秀又有一种感觉,好像遇到野狗后,也没人会加快步子逃离……这会引来野狗的追逐。
怀着这类对自己一行人的恶意比喻,周朝秀去看那短衣肥袖的素装少女,果然也在望着自己这些人,她又会怎么看待?
厌恶?敬畏?仰慕?又或仅仅只是好奇,看个热闹稀奇?
本铺例行点验人员后,许世平留下周朝秀,公堂里头许世平坐在正位,周朝秀第二次坐在椅子上,是左首第一把椅子。
似乎成了个临时铺长,进堂屋议事就有资格落座了,不像以往椅子就空在脚边,人却只能站着。
“这次留下你,主要说三件事情。”
许世平先抓起桌上茶碗仰头喝两口凉茶水,挽起袖擦拭嘴角,姿态随意:“第一是关于你个人前程的。众人皆知你刀法精妙技能通神,可步战刀法终究不入流,你又不做冲杀陷阵的勇将、斗将,这步战刀法纵然天下无敌手,也敌不过三五十名枪手或军阵,至于火器、弓弩袭杀你我这类人,也能一击必杀。”
“刀剑不足以为凭,你务必谨记。”
“真要说杀人本事不能护持自身,这话也是不对的。若有一身长坂坡赵子龙的本事,往来驱驰袭杀,寻常步军、骑军自然拿你没办法。可这样的本事,当世又有几人能练成?”
许世平侃侃而谈,周朝秀却是心惊不已,难道自己研究《大明律》寻找可供试探底线的事情被察觉了?也不对,自己还只是在预谋犯罪,又没跟人说过,他哪里会知道?
见他垂眉不言语,许世平继续说:“刀剑是不得已护身自卫之术,你我这类人已有明确前程,自不需用舍命上阵用刀剑拼杀前程,这刀剑之术也就只能自卫,若用去拼杀,岂不是本末倒置?”
“正因这样,我才劝你研习射术,莫因刀法精妙而止步不前。有一身好射术,就京里的状况,遇到机会就能升个一二级。若没这好射术,这机会可就成了麻烦。你也知道今年京营大清军,宣德、成化年间这清军、勾军是常事,京中上下已习以为常。当今圣上在位休养生息,许久不曾清军,这突然就清军……对寻常士民军吏来说也就是个谈资,对咱这些人来说无异于白日惊雷。”
许世平言尽于此,周朝秀醒悟过来:“谢许掌事指教,职下这就回去跟弓手学习射术。”
“你明白就好,再说另一件事儿。”
许世平将茶碗里最后一点茶水喝光:“虽说你这铺长做不了长久,可你这批人是同来同走的,这是很大的不同。不管此前如何,今后你们将是同僚,你万不可轻视这些同僚。一言一语之间能害死你、救你的也就这些身边人。故而你这铺长得称职一些,不说立威施恩这类事,你得让他们服你、敬畏你。今后夜里不要一个人再读书,读书又读不来状元,读那么多作甚?”
“要与部属多多走动,过几日后我会考教你河西铺各军籍贯、家庭贫富、人口构成,家中近来事端等等之类不一而足,也望你摸清楚每个人的状况,这也就不怕本官如何提问。若是你办的不得力,你这铺长来的容易,丢的也容易。虽说丢了,你丢脸咱也丢脸,可给你能长点教训也是好的。”
“是,职下明白,今夜回去就问。”
看周朝秀那急切的模样,许世平摇头轻笑:“注意问话过程,你不是去审案的,也不是上门说亲的媒婆,别弄得下面人不自在。你与他们多说话,隔阂自就消除了。都是京卫、上卫出来的,家传的规矩,自然知晓该与上官如何相处。”
周朝秀也跟着悻悻做笑:“许掌事,这第三件事儿又是什么?”
“是关于各铺火器的事,原本是准备给各铺的总旗铺长配一副短铳,这事儿老早就申报上去,也是许了的。可近来突然变卦,不止是你们的火器,还有其他一些已发下来的火器,都将一一回收。”
“这火器没了也好,万一丢一杆就是个了不得的罪状。”
“没火器,可也得给你们配一些强猛的应急器械。故而,会配发一批手弩。你得从河西铺众人中寻找两三个彼此说得来,也合得来的心腹之交,你与他们一人一只手弩,这样很多事情也就能绕开弓手,让咱自己人来办。”
原来如此,让自己发展部属关系,为的是选几个信得过的办事人手。
周朝秀反应过来,敛去笑容:“是,职下明白,定会选几个办事忠勇、勤恳的。”
“你明白就好,去吧。”
“是,职下告退。”
出了堂屋,周朝秀不由揉揉眉心,还真是个麻烦的事情。
事情谈的快,河西铺的众军在等他,陈可昌也没走,迎上来询问:“兄弟,许掌事说了啥事?”
“公事,让我跟下面弟兄好好亲近,选几个能办事的人,最好能随时听用,随调随用的那种。”
周朝秀也不做隐瞒,瞒不住,总觉得陈可昌似乎到处都有眼睛、耳朵,没什么他不知道的。
欣赏他的诚恳,陈可昌点着头:“估计许掌事也会这么嘱咐咱,既然要进北司,你我就得顺应北司的规矩来。”
见周朝秀始终有若有若无的犹豫,陈可昌就说:“兄弟你没啥好难为情的,虽说你年龄是河西铺里最幼的。可你这铺长是拼了命跟那头疯牛抢来的,铺里上下弟兄谁敢不服?不说你这堂堂正正来的官,那些徇私舞弊买来的官,还不是甩着膀子走路,生怕人不知他是个官?”
“就是徇私来的官,那也是官,下面人再不服也得忍着,这就是规矩。”
他微笑着轻拍周朝秀右肩,勉励着。
周朝秀轻呼一口浊气,点着头:“明白,当了这官就得去面对,躲不了的。”
“就是个话,当了官就不能躲事情。许管事看重你,自是希望你为他做事,遇事推脱、敷衍做不好,那还要你做什么?这是这个理,你好好选几个愿意跟着你吃饭、做事的弟兄,说不好这就是一辈子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