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可不是一个时辰,一天有十二时辰、九十六刻,一个时辰有八刻。这是大时,也有小时,每个小时是四刻。
而一天又有昼夜之分,夜里有四十刻,即五个时辰。夜里又有五更,区别就在这里,打更五次有四个时间段,每个时段是十刻,即两个半小时。
为方便口头称呼,不称一更几刻,只说一更几点。满十进一,一更十点就是二更一点。
四更十点也就是五更一点,这个时候已经平旦、天明,所以五更以后的时间点不算在夜里的四十刻时间里。五更一点开始,钟声、鼓声先后敲响,五更三点后夜禁解除。
巡夜军这个差事,夜禁钟鼓响起时就开始上街,指挥、责令沿街街铺按时关门并清理门前垃圾,巷子里的垃圾也是要进行处理的,不许积留在门前。
一更三点整,夜禁钟声停歇后,就进入夜禁时间,就可以抓肥羊……抓闯夜禁的冒失鬼了。
村庄、聚落里都是世代邻居没有外来的流动生人,邻里互助互保就能防贼、自卫,维持治安。城镇不同,有太多身份不清楚的流动生人,包括农闲时入城帮佣做工的附近农人,必须执行严格的夜禁才能保证居民安全。
城镇如此,京城更是如此。
越是繁华、人口流动密集的地方,就要查的紧。
暮鼓响起的时候,周朝秀已领着陈可昌来到河西右六巷子口前,暮鼓响起时街铺已开始陆续关门。摊贩最先撤离,摊贩在街铺前占地方摆摊,自然与铺面商人是认识的,摊贩收摊时或多或少都已打扫过了。
最后,铺面还得再打扫,毕竟也没有多少垃圾,多是泥土、落叶和夏初时节的杨柳飞絮,直接扫进河里就行。
经过馄饨面馆儿时周朝秀见里面还有客人,就拉了拉陈可昌衣袖,转身去问:“掌柜的还有无馄饨了,若有的话,给我二人都来一碗。”
馄饨面馆儿没有招牌,只在门前悬挂木牌,写着正反两面各写两个字,合起来是‘馄饨面食’。木牌已然老旧开裂,不时被风吹着轻轻打转儿。
这是门面三间上下两层的临街铺面房,生意应该很不错,否则不会用三间铺面房来卖馄饨。
落座后,周朝秀左右打量心中计较,不管这铺面是自家的还是租来的,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巷子口、临街的三间以上的铺面房,在这张家湾是真的贵。
一年的租金,就能换来两个半大的丫鬟使女,让人眼热。
可能因为他们两个穿着巡夜军的军服,膘肥体壮的掌柜提一壶新泡的茶走来,落座笑着,低姿态询问:“不知二位军爷如何称呼?二位爷还不知,咱老韩也是卫里人,是大兴左卫出来的。不知原先巡夜的老秦、小张怎么就突然间变换了。”
“掌柜称我小周就行,我也不知上面怎么突然就变动差事。”
周朝秀双手端着茶碗接茶,韩掌柜一脸疑惑,说:“这是个长久差事,小周兄弟不见外,以后喊我老韩就行,不必称呼什么掌柜的,弄得我这粗人会算账似得。”
他又给陈可昌添倒茶水:“当年从家里好汉手里接过这铺子时老秦就在,老秦巡了半辈子,突然调他去干别的,我看他得难受死。二位,可是张家湾地面上生了什么说不得的事情?”
陈可昌也是双手端碗接茶,他粗眉沉着轻轻摇头:“天子脚下能发生什么说不得的事情?韩掌柜也无需顾虑,以前巡夜军做什么,我二人还做什么,不会栽赃陷害,做违背良心的犯法事。”
“怎没有?”
韩掌柜胖乎乎的脸上一双细缝眼睛瞪圆,声音压得低低:“这前后十天里,活活溺死十几个壮汉。没个老的,没个小的,连女人都不要……都说河神爷爷修法,缺元气充足的精壮汉子!”
周朝秀无语,有没有妖人是一回事,有没有河神爷爷又是另一回事,笑着反驳:“怎会有十几个精壮汉子?韩掌柜说笑了,小弟就住在右七巷子里,怎的没邻里说起过?”
“就你们右七巷子溺死一个锦衣卫里当差的旗官,听说他弟也跌入河里。”
韩掌柜煞有其事语气幽幽,一脸认真看着周朝秀:“可他没溺死,有人说他命硬,隔壁的老王说他命贱得活着受苦,可大家伙儿都觉得是他瘦弱,河神爷爷看不上。嫌弃他,这才保住一条命。”
“咳咳。”
陈可昌干咳两声,韩掌柜自觉失口,稍稍敛容看一眼左右,见最后的客人也走了,他的侄儿正收碗擦桌子手脚利索。
陈可昌瞥一眼面容黑瘦的周朝秀,见他只是垂眉看着茶碗里的碎叶,就一脸严肃对韩掌柜说:“掌柜的,张家湾绝无可能溺死十几个壮汉。我虽住在通州城里,可若真溺死十几个壮汉,这事儿早就传的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了,又哪里只会在张家湾流传?”
“就前两天下雨那天、徐州卫、扬州卫船帮入库那天铺里生意不好,咱就关了门回家里看看庄稼长势。”
韩掌柜一脸的后怕,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死里逃生一样,带着一点侥幸生存的喜悦:“咱牵着驴子,就见前面一个壮汉好端端的从路中间走到底边儿,直愣愣一头栽下去,也不扑腾,冒了个水花等河里运军把他捞上来时,前后就几个呼吸,那人就死透了。”
“咱不敢久留,过萧太后桥后走了三四里地刚出张家湾不到一里,就远远见东岸算命的老道倒在地上七孔流血,嘴里那血止不住的喷,听说也死了。又没亲旧收尸,还是守备营去的人拉走埋了。街坊里都说算命的是有真本事的,想要治河神爷爷,结果把自家老命给搭进去了。”
韩掌柜说着叹息一声:“这邪乎的事儿原本咱也不信,可出一趟门见了两起,还能敢不信?现在就连巡夜军都换了新人,连个正式的说法都无……实在让人心里不踏实。”
这时候他侄子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韩掌柜见周朝秀、陈可昌都脸色不自然,自以为发现了不得事情,咬咬牙从袖囊里取出两吊铜钱:“看两位兄弟也不是寻常人,给咱一个准话,这张家湾还是人待的地方么?能待咱就忍着,不能待就操持庄稼,地里五谷饿不死人。”
陈可昌低头看一眼桌上串在一起的铜钱,都是值五的钱,二十个一叠被麻绳串起,绳头打着活结。
他回以苦笑:“掌柜的说笑了,这没影的事儿,你非要让我二人给个说法,这怎么给?总不能看在钱的面子上撒谎诓骗你吧?我陈可昌虽不富裕,还不至于为些钱财去搬弄口舌,行欺诈之事。”
韩掌柜又眼巴巴去看周朝秀:“小周兄弟,咱大小也能算是邻里。这事儿上头不让说,咱也不让小周兄弟为难,小周兄弟就说说我这生意,还能不能做?”
周朝秀看一眼陈可昌,陈可昌一脸肃容拿起筷子,不表态,夹一块馄饨吹了吹,小咬一口,吃相文雅。
轻轻皱眉,周朝秀也拿起筷子:“掌柜的,你觉得我二人能知晓什么?吃官府的俸禄给官府出力气,这就是我二人的差事。上头怎么嘱咐,我们就怎么做,谁会去过问内情?再说了,越是重大的事情,越过问不得。”
“就是就是,是这话没错。”
这掌柜将两吊钱推到周朝秀碗前,讪讪赔笑:“不求兄弟说个子卯寅丑,囫囵吞枣说个是黑是白就成了。这模棱两可的话,上面也无法追究不是?”
用筷子尾将两吊推到面前的铜钱拨回去,周朝秀抬眉看着这紧张、期待的胖掌柜,突然有一种失落感,感觉自己的打算可能要落空。
扭头看陈可昌,做苦笑打趣:“陈兄,看来今晚儿你我要空手而归。现在的张家湾,算得上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夜里头贼都不敢出门,更别说闯禁的。”
“如此也好,我也乐的清闲。”
陈可昌应一声,又专注吃饭,似乎没有吃饭时说话的习惯。
两人从守备营一路走来,还在推测今晚能抓多少犯禁的。
历来这张家湾的巡夜军是有名的肥差,京里的巡夜军是出了名的幸苦、看脸色。抓夜禁,你抓不到人,正管上司要办你,你抓住了人又得罪不起,可升斗小民又处事谨慎,不可能闯禁让你抓。
而张家湾呢,达官贵人太少了,闯禁的多是夜里出来作乐、吃酒的商人。这帮人别的没有,就钱多。
不就是闯夜禁么,遇到执法严峻的官抓住要打板子……慢着,按律是能交钱降罪的,有足够的钱,就能把罪刑一级级降下去。
只要不是闯禁时逃跑、反抗,走正规程序,都能掏钱赎罪免去鞭笞。
大明朝就认钱,寻常小罪,你乐意花钱,就能免去刑罚。就连充军、永远充军、都是能花钱合法一级级的减罪。战场失职只要没有当场斩首,战后追究责任的话,死刑都能免,更别说其他的了。
不就是闯夜禁?
张家湾的外地豪商会缺这个闯夜禁的钱?
有钱,国法不足畏惧……可再有钱,也架不住旁边河里有个隔三差五就吃人、吸元气练法的河神爷爷。
张家湾早已陷入风言风语,居民惶恐不安,娱乐相关的服务业受到极大打击。
陈可昌一个住在通州城里的书生怎么可能知道张家湾的事情?
而邻里之间流传谣言,谁又会跑去周家伤口撒盐,说你没死是因为河神爷爷看你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