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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债务

    寝室里,张氏抑郁、悲伤数日,难得睡了一个安稳好觉,却被一阵声音吵醒,她不愿睁开眼睛,竖着耳朵听着。

    堂屋,周朝秀躺坐在椅子上,听着里甲王顺讲话,王顺是邻里间的体面人,民一百户为一里设里长,里长之下富庶十户户主会被推为甲首。

    按律,凡各处人民、每一百户内、议设里长一名、甲首一十名、轮年应役、催办钱粮、勾摄公事;若有妄称主保、小里长、保长、主首等项名色、生事扰民者、杖一百、迁徒。

    所以这不是个好差事,王顺并不是邻里中最体面的人家,最体面的人家才不乐意做这种事务繁杂、琐碎还没好处的差事。

    王顺头戴暗青黑纹瓜皮帽,一身半旧得体的青衫,外罩一领对襟黑纱衣,用颇为无奈的口吻说明来意:“周家不幸,身为邻里本就该相互扶助才对。只是,昨日周家没个能主事的,族里也不来个人,大家伙想搭把手跑个腿,也找不到合适的商量。”

    “这不,现在周家有了主事人,邻里就推老朽来叨扰了。”

    周朝秀轻轻点头,拱拱手:“王公高义,邻里热心善举,我周家没齿难忘。”

    王顺仔细观察周朝秀的气色,谦虚回礼:“邻里有些青壮,出殡时能出些力气。不知道周家是分开出殡,还是父子同殡?”

    “暂时还没拿定,父亲意外去世,我虽大难不死,可许多事情还需与族里商议,更要等锦衣卫衙门里的说辞。”

    周朝秀缓缓说着,见王顺做诧异状,遂解释:“我兄是锦衣卫小旗,如今坠河身亡是意外,还是贼人报复谋杀,尚未定论。这不,昨日锦衣卫衙门来人视察,一是验明我兄正身,二就是查明真正死因。若是因事而亡,卫里少不得一笔抚恤。”

    王顺捏须沉吟:“这何时能查个明白?今日益炎热,尸骸哪能久存?”

    “锦衣卫做事向来快捷,也会通知卫里,我估计今天卫里还要来人确认父亲正身,定下我周家今年军役诸事。我估摸,再有三五天,就能出殡下土,到时候还需劳烦王公奔走一二。”

    “此分内之责,王某自不会推诿。”

    王顺说着讪讪做笑:“邻里多是贩夫走卒,愚笨不可教化。他们虽对周家遭遇同情惋惜,可又担心债务空落无处追讨,多来寻我拿个主张。当初是我做的保人,我虽不胜其烦,可也不能闭门不见。所以,这债务,还需周家主事人给个说法。”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事儿我周家赖不掉。我周家是军户,有军田六十亩,我在就我还,我不在卫里会勾军,勾到谁谁就得还。如果不还,这官司不管在通州,还是去卫里,都是我周家的不是。”

    周朝秀说着露笑:“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王公也知道,谁都能逃,就我们军户逃不掉,这大明在一天,我们军户就在一天。”

    王顺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叠借条递给周朝秀:“这是我这保人当时留的字据,我也不能按邻里说的那样,逼你周家提前还债。我只想你这个今后做主的人验明借债后,给个按期还款的准话。”

    出乎他预料,周朝秀竟然自己拿起借条阅读起来,看认真模样不像是伪装。

    暗道一声咄咄怪事,周家的情况他也清楚,在周朝秀入继仪式上,他就是见证人之一,大概了解过周朝秀,虽然在卫学里学习过,可顽劣不堪教化,年少时割牛草,稍大后在炭场给人做工烧木炭。

    一共五份借条,总借了十二贯钱和十五石粮,分期三年还清。算上利息,总共就是十八贯钱和二十二石粮,自己在今年腊月时要还六贯钱、八石粮。而且还明文规定,不能提前还,不能延迟还。

    “六贯钱大约是八两银,这笔钱才是大头不好凑,粮食好说,估计是婚礼时支出的。一次借十二贯钱,这就是十六两银,加上这两年的积蓄,才凑够了彩礼、婚礼支出。”

    心中计较,惊诧利息之高,周朝秀却说:“王公宽心,明年腊月时能否按期如数还账不可知,可今年腊月,我周家一定能依期足数归还。”

    王顺心中也有底,露出笑容:“今年能还上,也就不差明年的了。”

    “承王公吉言。”

    周朝秀说着,双手将借条递还,王顺收入怀中内囊后,拱拱手:“既然事了,王某还要去回复邻里。周家有了出殡时日,尽早说与王某,王某也好走动邻里,召集人力。”

    “请王公安心,我周家也不愿故意拖延。”

    送王顺出堂屋,周朝秀就见王顺提袖捂着鼻子快步出门而去,明明还没尸腐臭味。

    转身回屋,见嫂子张氏已站在寝室门前,问他:“堂兄与嫂子呢?”

    “去寻四叔、七叔了,说是怕一个人去会被打骂,就带了嫂子。真有不讲理拿他出气,嫂子也能哭闹一二,呼喊邻里围观、议论。”

    周朝秀回答时肚子咕咕叫,苦涩做笑:“嫂子做些吃食,若真把你我饿死了,邻里们定会哭的很伤心,说不得哭声比周家人还要洪亮、真切一些。”

    张氏被他笑容感染也露出一个苦笑,觉得不妥,又稍稍敛容,询问:“阿秀,你说四叔、七叔两家会不会同意?”

    “这事儿由不得他们,他们是长辈,家里各有两三个儿子,真跟他们讲道理、比气势、说人情,吃亏的只能是你我。我们想活下去,就得和他们讲法,讲《大明律》,律法无情。”

    周朝秀躺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说着:“老祖宗传下来的周家散就散了,我是正军逃不掉,好歹有六十亩军田做回转;嫂子新寡还有孕,改嫁艰难,父兄不在这里,也逃不掉。今后这个周家,就我与嫂子了。先还债,再攒钱,我也成一门婚事,把祖宗香火传下去,也就完事儿。”

    张氏目光落在周朝秀黑瘦又嘴唇泛白的脸上,虽消瘦,可眉宇间沉稳镇定,越看着,越与周朝良酷似。

    另一边,周家军余所在的左九百户所,这是金吾左卫左千户第九百户所,金吾左卫是上二十六卫之一,五个千户所满编。由于京卫是七分屯种,所以金吾左卫五十个百户所里,只有一千五百人左右需要服役,是正伍旗军。

    也都有军田,只是平日由军余种植,正军或编入正伍操训担任守军,或者在其他地方服役,如在漕运担任运军,或在锦衣卫、府军前卫、各大营服役。或者干脆在金吾左卫衙门里当巡班带刀,参与皇城卫戍。

    周家军田里,原本都在拔草,随着周朝英带来的坏消息,男丁、女妇都凑过来了,这关系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

    所谓的四叔、七叔,是周朝英的堂叔,早一辈就分家了,远不如周朝英与大宗的关系亲近。现在周朝秀入继大宗,周朝英一脉与大宗亲近血缘又延续了一代。也意味着,周朝秀绝嗣,卫里勾军时,会拉周朝英或他儿子补上去。

    年龄较大,有三个正值少年儿子的四叔语气不满,强硬:“老祖宗英明,哪是这竖子能明白的?六十亩军田,我三家每年给大宗十二石粮,银六钱,我三家土里刨食尚能温饱,大宗也能有所盈余,这难道不好么?纵然大宗不成器,被贬屯军,我三家每年缴纳的十二石粮,恰好够大宗缴粮。不需种地,大宗也可帮佣度日,怎么也活的比我三家自在。”

    一旁七叔也脸色沉着:“大宗若成屯军,我三家也就不需要再缴纳折色银,这一年就是九钱银,合上那六钱银,这拢共十五钱的银子,折算成粮,也足以让大宗体面度日。”

    他们,还有五个少年身上都是补丁短衣,五个少年不论大小都是一张不爽快的脸。

    当着周朝英的面,四叔扣着草汁染成黑绿的指甲缝,埋怨道:“这得怪老二,自己丢一只手,还要死撑着给他婆娘治病。通州城里的房子搭进去,给儿子娶妻更欠一堆帐。他轻飘飘走了,弄得大宗成了火坑,甭管是谁,跳进去就得烧成灰,没个活路!”

    七叔同样数落着:“对,他不哄阿秀做嗣,现在大宗没个能主事的,这些账不消也得消,也不会成了火坑。现在好了,烧死阿秀,也就轮到你,你之后,我们这两家子也都难逃。也不知道老二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还帮着劝阿秀。”

    两个长辈的不满目光仿佛灼人的火,周朝英还能感觉到五个堂弟看来的眼神也有些尖锐,做苦笑状:“我哪能知道大宗会发生这么多邪事儿?良弟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阿秀、伯父也是。好在阿秀命硬,挺了过来。”

    回应他的只是七叔的一声冷哼,周朝英扣着脖颈间,讪讪说着:“阿秀也算是死了一次的人,现在脾性正烈,咱凑不来殡葬的钱,说不得他真会去寻刘百户。”

    “二哥的殡葬还轮不到他来说话,这事儿我们兄弟哪能不管?”

    四叔说着起身,拍拍腿上泥土,招呼自家人:“都拾掇拾掇,一起去。这事儿不掰扯明白,地里的活做了也是白做,图啥?”

    周朝英扭头去看七叔时,七叔也起身,脸阴着:“也该掰扯明白,真不行,咱就到卫里打官司。总不能因为大宗活不成,就不给小宗活路。这六十亩旱地,也是咱精细耕作才有这一石二三的产量。没了咱,就大宗、佃户来耕,粗耕烂种又能收获多少?”

    颇有些诧异,周朝英有些不敢相信,追问:“七叔,真要与阿秀去卫衙门立个说法?”

    “这不立能成?他还没个差事,也没家小要养,就张口闭口抵押田地,哪有这样当家做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