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借大筒之力猛冲,到忽然后撤,松永军的攻势一共只持续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
最前排那些气势汹汹的松永军精锐,大多折损在了前线,再往后,便逐渐呈现出样子货的本质来,面临平手家虎狼之师几乎没什么抵抗之力。
更别提主将一动,剩余的兵将本就失却了战心,无意效死。
“对方的意思,无非就是利用隐藏起来不为人知的大筒突袭一次,一旦不成就立即撤兵保存实力,不再坚持。能果真制造出一次不错的冲锋机会,并且一击不成立即撤退……倒也可以说是令行禁止了。”
平手汎秀大致也看清了松永久通的意图,并且以胜利者的姿态做出客观评断,以掩饰方才被炮击时的惶然混乱。
其实内心当中,仍是颇有余悸的。
火器的事情一定会渐渐传开的,谁都没法垄断,将来随时有可能与装备着大口径杀器的敌人作战,绝不可疏忽大意了。万一真被击中,那可就万事皆休。
另外也觉得有点可惜,适才已经通知各备队靠拢了,一时不可能再发布一个截然相反的命令,让部下去展开围堵,只能看着敌方的人马不断从军阵的缺口间隙中不断逃窜出去。
尤其是松永久通的总大将旗帜,基本上是一去不回头的绕过二条御所,向北转进了。
那个方向,事先指定了中村一氏带领纪伊众负责,不过兵力较少,而且政治目的高于军事,未必能截得住大鱼。
从望远镜里面,还能看到一小部分的御所守军主动从城里出来追击,想来估计就是明智光秀、木下秀吉、柴田胜家等人吧。其他的幕府家臣,就算有这个勇气,也多半不具备这个统率能力。
在这个军事人员尚未完全专业化的时代,用步卒来追击步卒,总是很难有太大成效的。撤退的敌军会下意识地利用一切复杂地形,上山下水,钻林落草,挑选不利于大军展开的方向溃逃。而己方的半职业军人,也没有穷追不舍的想法,因为农兵们一般会更热衷于搜刮尸体上的装备财产,胜过杀敌。
组建一支大规模的轻骑兵队伍?那会显得过于昂贵,性价比不高,而且对地形的适应力也很低。
要想尽量歼灭敌方有生力量,降低其复兴潜力,就得提前安排侧翼迂回堵截,断绝后路才行。当然,分兵的前提是对正面的作战有必胜的信心。
“我军折损近三百人,讨取敌首约八百级。有‘大和国第一勇士’之称的中村高次,被平手秀益大人亲手斩杀于马下,另有松永家谱代重臣冈国高,为松山重治麾下备队所获。所幸的是,我军最上阶的阵亡者是两名队目,未出现地位更高牺牲者。但小西行长殿……腹部被‘碎金棒’打伤,恐怕需要长期休养。”
岩成友通已经对于手头的工作十分得心应手了,凭借丰富的基层战场经验,他只经过简单的询问和整理,就在第一时间对战局做出了一个大概的估计,并且迅速向上汇报。
三好长庆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现已经是日薄西山,眼看就要朝不保夕了,所以岩成友通身上的“降将”色彩被冲淡了许多,不再成为立足于平手家的阻碍。
由他来汇报小西行长的伤情是有点尴尬的。因为主君让他们两人一正一副,接过了河田长亲的工作。
如今副手出了意外需要静养,岩成友通的实权岂不等同于当年的河田长亲?这对于他来说,可不一定是好事情。
“嗯……辛苦了。伤者一定要好好安排,让他们静心休养。”
除了对小西行长表示关怀之外,平手汎秀并未对不完美的战局结果感到失望。怎么说也还是打赢了不是吗?况且松永家撤离的方向是向北而非向南,回不到大和国老巢的。
这有点让人想不明白。
“往北是什么意思呢?虽然绕开了我布置的侧翼,但完全是背道而驰啊……莫非近畿北部还有什么能接应他们的势力吗?赤井?波多野?一色?或者干脆是准备绕过琵琶湖同越前的朝仓会师吗?那可得三四天行军路程才行……”
见此情形平手汎秀忍不住喃喃自语,心中立马闪过好几个推测但随即又逐一否定了,于是决定暂时放下不再思索。
反正过两天再看北方诸势力的反应就能知道详情了,也不急于一时。
眼下还是先打起精神,好好跟幕府方面交流一下感情更重要。
抵御武田之事,尚需徐徐图之,不过趁着其他说得上话的人都没在,这“讨伐松永,解御所之围”的功劳,必须得赶紧落实下来。
正在此刻,服部秀安忽然出现在身边,悄无声息地半跪下去施礼,示意有事禀报。
平手汎秀点了点头。
接着服部秀安疾步凑近过来,附耳道“前往备中国的本多正信殿,委托多罗尾家的部下,传回口信,说‘事谐矣’。大概是实在不方便,并没有送来书信。”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闻言平手汎秀顿时大悦,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前日本多正信毛遂自荐,前去山阳道备中国,乃是为了鼓动对浦上家确切说是对宇喜多直家)心怀仇恨的三村元亲。
备中的三村家,是一个从属于毛利家,但又颇具独立性的势力。一旦他们私自对备前浦上发动了进攻,那么负责山阳事务的小早川隆景就不得不去前线主持大局,自然顾不上别的话题了。
三村若败,就需要助其一臂之力,稳定形势,以免周边人心发生变动。
三村若胜,则必须遏制其独享战果,防止他尾大不掉,脱离控制。
如此一来,毛利家短期内就没有功夫在四国岛上与平手家扯皮打官司了。
平手汎秀也能放下后顾之忧,专心应付畿内之事。
岩成友通见到主君展颜欢笑,面露欣慰,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凑个趣搭个话,但旋即反应过来——主君如此姿态,不就是等着有人当“抛砖引玉”的角色么?
于是顺着这意思询问道“不知刑部大人有何喜事,能否让我等家臣同乐呢?”
“哈哈,正要告知大家。”平手汎秀立即点了点头,但却又卖起关子,转移了话题道“不过,眼看马上就要跟幕府的人会面了,你也一起来吧!等一会再说这好消息。”
“是!请容属下暂时告退,换身符合礼节的衣饰。”岩成友通一边后退,一边绞尽脑汁思索主君话里的意思。
他心下只觉得平手汎秀深不可测的程度,已不下于当年的三好长庆,甚至某些方面犹有过之。
话音刚落,堀尾吉晴报说御所中的幕府守军请求会见。
正在意料之中。
于是平手汎秀稍作休息,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妆容,饮了些茶水,便带着几名亲信要员,来到阵前准备好的营帐里。
不错所料,幕府那边是三渊藤英、伊势贞兴做代表带队。
但还有熟人人,俱都煞有介事神色严肃,随侍在侧虽一言不发,却自显出军人的果毅之风来,浑身上下俨然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场。
仔细一看,竟不乏往日曾见过的熟脸,似乎是木下、明智、柴田各家的郎党。
甚至有些并肩作战过的尾张乡党。
相反,三渊藤英倒似乎被兵戈所惊,余悸未消,见到“刑部大人”甲胄在身,杀气尚在,当场下意识退后了半步,与身后的士卒们挨得更近一点,才神色稍缓。
平手汎秀心中感慨“果不其然”,倒也暂时无暇去管幕府的内务事,只是按照已准备的套路,摆出友善的笑容,上前亲切见礼道“三渊殿,伊势殿,诸君,别来无恙!幸而我尚未晚到,总算解了御所之围!否则后果可就……也多亏了各位壮士奋力作战,拖住贼军,才让平手家有了趁机制胜的机会。这击败松永逆兵的功绩,我是断然不敢自居的。”
一开口别的不提,先说“功绩不敢自居”,其真实的企图,很显然,是与表面台词截然相反的。
明眼人,都能听懂这言下之意。
刚才平手汎秀那话,就是督促幕府承认这“勤王救驾”的大功。
堂堂畿内智将,三国守护,刑部大人,本来不需要如此直白。然则当今公方足利义昭素来是喜欢上下其手无事生非的人,总让人有草木皆兵的警惕感。宁愿吃相难看一点,也要把正事落实下来。
按照预先的想法,伊势贞兴或许不会有意见,三渊藤英却一定会为这个“政治问题”争论一下。
但实际上,三渊藤英只是眼神流转,犹豫了一下,便略过此节,主动示弱道“今日若无平手刑部,恐怕就会有天变之虞,此乃扶挽倾覆之功!公方大人一定会铭记于心。”
“岂敢!岂敢!”平手汎秀佯作推托。
接着一旁的伊势贞兴忍耐不住,立即插嘴转了话题说“自该对平手刑部千恩万谢,然而时不我待。听闻说,刚才松永逆贼逃窜至京都之北后,我军沿路追击,发觉敌方竟得到了大队人马的接应……看旗号,似乎是比叡山延历寺的僧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