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之前,正事说完之后,信长忽然又补充了一句:“多日不曾见了,阿犬最近身体还好吗?她自幼体弱,也不知道在和泉是否过得习惯。”
从今日早晨碰到以来,也就在说这么一句话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舒缓开,脸上没有故意作出的伪装色,而是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的妹婿,语气也不再是冰冷的质疑或决然的命令。
就好像是真的只是,随意拉几句没营养的家常话一样。
平手汎秀微微愣神,有些错愕。
这种普通人亲戚之间最平凡的对话,在位高权重的武家门第里,却已经好久没出现过了。骤然听到,还真是不太习惯。
幸好这话本身还是不难回答的。
片刻之后,汎秀回过神来,神情间也少了点拘谨,随口回答说:“劳您费心了!我现在的居所临着界町,条件要更方便,隔三差五就能买到肉食。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阿犬她这段时间要显得比以往稍微更好一些。”
扶桑自千年前以来,一向有着官方的“肉食禁令”,这个禁令虽然没有百分之百的严格执行,但通常情况下人类也不会公然违反。
不过,随着欧洲人的出现,“食肉能够强身健体”的说法渐渐流行开了,在九州、近畿等靠近海岸的地方开始出现售卖牛肉的风气。尽管有些古板和传统的人对此十分抵触,但织田信长显然既不古板也不传统,平手汎秀更不用说了。
故而这话立即得到共鸣。
“不错,南蛮人的优点,一定要加以学习。”信长颔首表示赞同,然后又问到:“我那外甥可长得高壮了些?还像以前一样喜欢读书吗?”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不由得发出一声低叹:“唉,言千代丸啊,始终还是显得稍有些瘦弱,饭量也及不上同龄人……不过细心照料之下,好歹是比以前要强一点了!这小子识文断字倒是颇有天赋,已经差不多能独立阅读古书了,然而骑马却至今踉踉跄跄……”
信长一反常态地耐心听完了这絮絮叨叨的一段话,不断地点头或者摇头,到了最后才总结评论到:“不可,不可!虽然这孩子将来元服后就能做大将,用不着身先士卒,但连基础的弓马剑术都不能精通的话,是会被家臣们轻视的!这一点上你必须硬起心肠,严格要求!”
汎秀连忙表示:“的确如此!您说得太对了……”
可信长却仍不太满意:“我可早就听说过,你对孩子一向是过于骄纵溺爱了,甚至都没怎么打过板子!这怎么能行?你得学学我,奇妙丸(未成年的织田信忠)虽然是嫡子,但该教训的时候我一样教训!”
“是!是!是……”平手汎秀敷衍了几句,然后观察了一下对方的表情,壮起胆子调笑到:“但是您也只对儿子如此吧,五德公主好像从来没有被管教过啊……”
“唔——”
信长一下子被呛住,竟不知该怎么反驳。
他瞪了平手汎秀一眼,却见到后者只是满脸的无辜神色。
尴尬了一会儿,信长先是“哼”了一声,接着忽然转而大笑,高声说到:“嫡子是继承家业的关键,当然要精心培养,女儿却迟早是人家的妻室,就算养出个女魔头来,受害的也不是我自己,哈哈哈……”
平手汎秀愣了一会儿,也被这种大胆的言辞弄得忍俊不禁。
两人对坐着一齐发笑,仿佛芥蒂和忌惮全消,仿佛彼此试探和利益交换都没发生过,仿佛从一开始这就是大舅哥与妹夫之间的访亲活动。
……
拜别信长之后的第二日,平手汎秀又应约参与了来宾规格极高的能剧表演会。果然如信长所言,五大摄,七清华,十二家顶级公卿门第的家主,全部都“屈尊”前来拍织田家的马屁。次一级的大臣、羽林级别的,更是来了数十人。其中汎秀能认出来的,也就只有去过尾张,跟平手政秀打过几次交道的山科言继了。
山科家属于“羽林”级别的家格,理论上最高可以做到从一位,但实际上,当过正二位的都屈指可数,山科言继目前借着织田的东风,在内藏头位子上,官阶不断上涨,已经是正三位权大纳言了,在公卿的职业生涯里,算是快摸到了透明天花板。以这个身份出去行走,各地大名们都要当作国宝大熊猫一样对待。
但今天这屋子里,以准三宫关白藤原氏长者二条晴良为首,从二位左大臣西园寺公朝,正二位右大臣花山院家辅,正二位内大臣劝修寺尹丰,正二位权大纳言三条西实枝……有许多耆老之年的顶级公卿在场,山科家是根本排不到前五的。
好几十位黑齿白面剃眉毛,朝服垂缨冠身下拖着长裾,手里抱着笏板的大臣聚集在一起,不管有没有实际权力,气势上总是很足的,不熟悉的人走近了看,可能还以为是一堆老年男性版的贞子呢……
同时幕府那边,说好要过来搅局捣乱的人,却一个都没出现。
原因就是,足利义昭把那个手炉拿回去使用之后,放在房里没管,结果到夜里不知为何,就引发了火灾,整个御所都为之惊动。
本来这个火灾的规模很小,也没什么人员死伤,只是义昭本人很受惊吓。再然后,明智光秀和平手汎秀一道,拜访幕府的几位重臣之后,这些人就纷纷的表示“身体欠安,闭门谢客”了。
至于真实情况是什么样子,有心人自然也能猜到。织田家又一次使用武力威胁来讹诈,而足利家又一次为此屈服。
对此平手汎秀心里是略有些不安的。纯靠强权来压制问题,但又没有把问题的根源解决掉,长期以往,会导致内部积压许多负面情绪,进一步或许就会酿出难以估量的变故来。
而足利义昭完全是掉了门牙往肚子里吞,表面上若无其事,在平手汎秀前去问候时,还反复安慰说:“此事虽是由手炉引起,却完全是事发偶然,平手殿千万不要挂怀于心。”
这就更让汎秀觉得,心里确有那么一丝半缕的愧疚了,同时也对义昭的城府之深,有了更深的认识。
如此不动神色的人,实在很难想象,年初的时候,信长是如何在伊势北畠家的问题上惹恼他的。
另一方面讲,连义昭都被惹恼,那么,暗地里积攒了一肚子不满,只是不敢发泄出来的人,究竟还会有多少呢?这可真是个细思恐极的问题啊。至少浅井长政就是其中一个,幸好现在这家伙被引到西边的播磨国去折腾了,应该不再会成为隐患了。
带着种种忧虑和担心,平手汎秀依然没忘了给公卿们准备礼物的事情。其实照他的真实想法,公卿们都这么穷了,送钱才是最合适的,但如果真这么做一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嗯,收贵重礼物是可以的;收完之后偷偷卖掉也是可以的;在大名的献金里上下其手雁过拔毛也是可以的,唯有直接以个人名义收钱是不行的,这个价值取向并不奇怪,都是为了名声考虑嘛!
最终平手汎秀准备了一批艺术品来作为礼物。他现在手里掌握着和泉的拍卖会,这种东西简直是要多少有多少。收到礼的人转手如果想卖了,多半也会到岸和田城去试试运气。
第二天到场以后,不出所料,被要求提供礼物的可不止一个人啊,柴田胜家也明显是有了充分的准备。
要说平手和柴田的相同点,就是都跟足利义昭扯上过关系,平手被指定为和泉守护代,柴田被指定为幕府奉公众。
那么今天的用意,就很容易理解了……
果然,彼此见面,施礼之后,信长没多废话,就故意在公卿们面前夸耀自己的家臣,没说几句,早已有了默契的公卿们也十分识相地要求引荐,于是平手和柴田就被拉出来遛了一圈,挨个送礼。
然后信长又故意说:“我织田家的忠臣良将,无日不思效忠朝廷,只是一直报国无门,甚为遗憾。若诸公有何用得着的地方,就请尽情吩咐这两人吧!”
众公卿之首的二条晴良一闻弦歌,就知雅意,立刻接上话头:“我等岂敢因为私利而劳烦织田家的武士呢?只是先皇忌辰将至,却适逢禁里的御料所遭了灾,内帑捉襟见肘,陛下日夜为此担忧,夜不能寐……”
“禁里御料”指的是皇家的直属领地,到这年头,基本都已经被各地的武士们侵吞完毕了,也就剩下京都附近的几千石土地,还在法定拥有者手上。要说“遭了灾”,自然也没错,可以说日日夜夜都在遭灾。
平手汎秀和柴田胜家自然不傻,连忙一齐表示忠心:“岂可让陛下为了先帝的祭拜之事忧心呢?在下虽然不才,也愿尽绵薄之力!”
“那实在是太好了,真要多谢二位!”二条晴良不愧是职业政客,这“喜出望外”的表情,十分逼真,一点也不出戏,“此等举动,陛下应当会论功行赏的!”
信长进一步把话挑明白了:“我听说中务丞和左京进的位置,还有缺职……”
“呃……”面对这种赤裸裸要官的行为,二条晴良尴尬了半秒钟,但马上就抛下了无聊的脸面,顺着信长的话说:“织田弹正所言甚是,陛下如此圣明,一定不会让忠臣良将受到任何冤屈的!”
信长这才矜持地点了点头,又补充到:“鄙人麾下还有丹羽、佐久间、泷川等人,尽皆有报效朝廷之心,日后还请关白殿下也多加关照!”
显然,按他老人家的心思,只给两个家臣请官是不够的。当年三好长庆掌权的时候,手底下六七个人都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官职在身,织田家嘛,只能多,不能少。
二条晴良压力山大,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只得苦笑着答道:“此事还请您放心,在下一定尽力安排,尽力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