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龟元年(1568年)六月底到八月初,平手汎秀与其大部分家臣,都是在四国岛上的军帐里度过的。
西赞岐国人众陆陆续续被剿灭和招安了一些。其中最重要的是,曾担任过半国守护代,现为西赞岐四郡旗头的香川家。这一代的香川家督香川之景,他本身就对三好家不满已久,往日是被迫才降服的。按照当年的约定,香川家要负担一千一百三十人的兵役,而三好家则保证领地的安定有序。
如今外敌打上门,占据了西赞岐数座城池,筱原长房却拥兵不出,与敌对峙,无意收复失地,这“安定有序”自然无从谈起了。因此香川之景就以此作为改换门庭的口实,对平手汎秀的招抚做出了回应。
此等事项,无论在尾张、美浓,还是和泉、淡路,都不稀奇,众人已经是驾轻就熟。按惯例,接下来就轮到是讨价还价的时间了。
这讨价还价,针对的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话题,领土能否保全,会不会实行检地,要不要派质子,要的话派几个,需担负多少军役,是否编纂详细军役账,有了军功怎么封赏,财税和司法权力是否上交,上交到何种程度……诸如此类,根据双方的实力对比,是肯定要细细商量好,写入誓纸的。
当然,写入誓纸,也不意味着当事人会老老实实的遵守约定,但多少是个名分上的约束,还是有点作用的。
主家无力控制基层时,就会放宽条件,给予更多自由度。但战国时代末期,更常见的是强势大名用各种苛刻的法度来约束独立国人众,将其渐渐转化为自己的家臣,这就是所谓的“一元化”。
平手汎秀显然是推行一元化进程的先锋,他在和泉采取了众多政令来加强管理,最有名的就是“军役免除税”和“带刀状”两项。
但政令的顺利实施,是建立在实力占压倒性优势这个基础上的。到了赞岐,平手家不再处于绝对的上风,恐怕很难对国人众施加有效压制。
所以说,这个香川之景究竟会给出什么样的条件,就很关键了。万一提了某些不切实际的要求,又该怎么处理呢?答应的话,就会导致一元化进程的中断甚至倒退,拒绝的话,又会形成一个负面典型,给外人一种“平手家不能容纳四国人”的印象。
带着疑虑的心情迎来了对方的使者,这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
香川之景对领地、军役和司法财政权力等等敏感话题都没怎么提及,他唯一明言写在信件里的愿望是——“恳请名满天下的平手监物大人,为我赞岐香川氏,介绍一位足以光耀门楣的养子世继。”
汎秀见之连忙派家臣去找当地人查证,而后才知道,原来这香川之景年岁早已过了不惑,眼看不太可能再有后代了,其唯一的独子,又在两年多前病逝了,这继承人的问题,一直深深受到困扰。
要随便弄个小孩来是容易的,但合适的人选就难找了。当年三好家还是三好长逸作主,希望塞一个自己的旁支亲戚过来,这等于是变向篡夺家业,对此香川之景当然不能同意——万一日后养子投靠亲父,恢复本姓,那香川家岂不是等于断绝了?
迎入大族旁支,就会有这个风险。若是反其道而行之,选个寒门子弟来当养子呢?又会担心根基太浅,站不住脚。就算站住了,也会令家名威望下跌。
最好的手段,是物色一个出身高贵,但又没有实权的家族。比如在幕府的亲族重臣当中挑一个子嗣较多的门第,邀其次子、庶子前来。
只是香川之景这家伙,虽然在西赞岐这块地面上有些势力,但毕竟是乡下武士,跟名门高第们,一向是没什么交道的。故而这次,就以此为降服的条件,请“名满天下的平手监物大人”帮忙。
这可真不算难,平手汎秀都已经跟幕府当前的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关系十分密切了,在足利义昭那里也很有面子,介绍一位潦倒高门的幼童,实在不成问题。
当即汎秀便口头同意此事,并派人去京都活动打点。
然后伊势贞兴拍着胸脯应允帮忙,花了三两天功夫,找出好几个符合条件的对象,包括了一色、大馆、摄津等多家知名门第。
借着这道东风,平手汎秀顺利招降了香川之景,并以此为突破口,又带动了不少立场不坚定的人。
筱原长房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宣称是西赞岐众背弃三好家在先,不加救援也是理所当然的。实际上这就等于是放任平手军对西赞岐的占有,也令剩余国人众的抵抗显然毫无意义。
时间一晃就入了秋,经过两个月的工作,西赞岐大部分国人众都被劝降或者是消灭,仍然反抗平手军的,只剩下几家顽固势力,总共不到五百士兵,在乡野间四处逃窜打游击。
这期间平手汎秀、筱原长房、长宗我部元亲三家军势依然各自拥兵对峙,互相都持着忌惮,没露出什么破绽,一直到八月份仗都没打起来。
长久的集结,始终会让士卒感到疲惫的,再加之秋收在即,不可耽误,于是鸣金收兵的事情,便渐渐提上了日程。
平手家的旗本都是脱离了农产的专业士兵,可以长期作战,但人数总计只有两千余,其他附属部队却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农兵,不可能经年累月的离境。
而筱原长房和长宗我部元亲的部队里农兵比例只会更高。
综合来看,休战是不免的了,无论是怎么一个休法。
各自心照不宣的引兵退去,补充兵力,安养伤员,调息一番再来酣战,这叫休战。
定下一个议和章程,保证一年半载内不动干戈,以观后效,这也叫休战。
互相遣质结亲,化干戈为玉帛,暂时都把眼光放到别的战线上去,这仍叫休战。
站在实力最弱的长宗我部元亲的立场上,是最想早日了解此事的,他希望能腾出手来,平定土佐一国剩下那两三成的地盘,这就需要与阿波的筱原长房保持至少一两年和平。
但另一方面,土佐守护的任命书和仪仗器具都还在平手汎秀手里,东西没到手,始终不能放心。长宗我部元亲摸不清汎秀的性格和意图,生怕主动提议和谈引得“监物大人”不满,在书信中仍是硬着头皮表示“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家仍可勉力一战。”
筱原长房更不用说,他一向的观点就是不可暴虎冯河,与正在势头上的织田家发生冲突,而应该暂避锋芒,等待畿内潜在的反织田势力出手之后再行动。
这段时间他丧失了一部分土地,因此家中的不稳定因素反而少了,三好长逸等人也趁乱转移走了,现在三好家中,全部都是与筱原长房志同道合的“四国派”了,议和是大家的共同心愿。
那两边都有了统一的想法,但平手汎秀帐下,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
有人认为连胜的势头难得,应该在秋收完成之后,立即卷土重来发兵攻略;有人认为可以再请些援军,二三个月以后再进攻比较有把握;有人认为需休养半年左右,如治理和泉那样,将新占据地盘彻底消化掉才行;没有人觉得一年以上的和平是必要的。
不过,讨论归讨论,最终决定权仍牢牢掌握在主将汎秀手里。
平手家臣及庆次就不说了,早就养成了盲目听命的“好习惯”。即使是佐佐成政、九鬼嘉隆等与力和临时援军,也都不敢有任何怠慢与质疑。因为这一年以来的胜绩,绝大部分都是平手汎秀一己之力造就的。
长宗我部元亲这个新盟友是汎秀独具慧眼挑中的,并借助幕府的名分提出了令人无法拒绝的结盟条件。八艘南蛮帆船是汎秀花费大量财力打造的,在受到村上水军袭击时展示了惊人的战斗力。这两点就是众人能站在四国岛上,取得无数战利品的最重要两个条件。
面对一位如此深谋远虑的大将,谁又敢对他的判断力表示不服呢?
最终平手汎秀开口,却是在一个非正式场合,召集了诸位重臣和与力们一起用餐时,状若无意地提问到:“我等先攻淡路,再取西赞岐,其意何在?”
左手边耿直的佐佐成政毫不加思索地回答说:“禀监物大人,先取淡路,意为扼守濑户内海,确保航线交通;再入西赞岐,意为以攻代守,取得缓冲,勿使淡路成为临敌最前一线。”
这个话其实是平手汎秀之前讲过的,但佐佐成政能换了他自己的话叙述出来,也说明下了一番功夫,切实理解了主将的用意。
“不错!”平手汎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沉默一会儿,忽然又道:“这两个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还留在四国岛上,做什么呢?”
“这……”佐佐成政语塞。
反倒是一向听从命令的庆次忍不住插话到:“叔父大人!请容侄儿多嘴,攻略四国如此顺利,让我觉得三好家的筱原长房也许马上就要被击倒了,这个时候打道回府的话,未免太过可惜啊!”
“是吗?”平手汎秀依旧面无表情,摇了摇头,反问:“筱原长房,真的马上就会被击倒吗?”
庆次也不说话了。
确实,筱原长房在连连失去土地的情况下,仍然保住了对内的凝聚力,可谓是让人刮目相看了。他绝非可轻易打倒的人。
此时,数月来一直作为先锋出战的岩成友通突然发言道:“监物大人,想必一定是找到了更好的攻略方向吧。阿波、赞岐并不丰饶,筱原长房又非庸手,在此虚耗光阴,倒不如将兵力用到更容易获得实利的地方。”
“岩成主税所言甚是。”河田长亲、本多正信一齐表示赞同。
两个亲近重臣的态度,即可等于平手汎秀的态度。
这下众将都意识到,接下来可能是要议和了。
只是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就难说了。
不过,也无需想太多,反正平手监物大人神机妙算,他老人家的布置,凡人怎么可能看得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