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和泉国人做了安排,周边地势也全部了解,确定了筑城计划之后,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平手汎秀接下来要处理的是寺社之事。
寺社二字,虽时常一同提起,但实质指的是不同两个东西。寺是佛寺,社是神社。共同点是,宗教组织借助信仰来积攒世俗影响力,最终取得“不输不入”的特权。
“不输不入”的说法源自律令制时期,本是掌权的高官们以权谋私,为自家庄园争取到的政策。“不输”即不纳赋税,“不入”即不纳入国家政权管理。最终特权滥发,令中央集权衰落,间接导致武士崛起,公卿失势,也算是天理循环。
佛寺和神社在扶桑历史上,占据了很重要的政治地位,也渐渐获得了“不输不入”的地位,宗教地位和世俗权势开始结合。但凡寺社多少都占据了一定的田产,让佃农或下级僧人耕种。也有的强大寺社占据了交通要道,建起商业性市镇,收取店面租金和赋税来积蓄财力。
这种情况当然是志在集权的大名所不能容忍的。终究乱世还是靠武力说话,所以如织田、武田、北条等等,都或多或少通过各种借口,否认了一部分寺社的特权,没收了其土地。
这就引起了宗教势力和世俗政权的争端。
神社由于结构松散,流派太杂,一般影响力超不出一社一地的范围,倒也罢了。佛寺的组织严明,又有共同理念支撑,潜在的力量极为强大,是令战国大名十分头疼的存在。
尤其喜好辩论和攻击其他宗派的日莲宗,及擅长发动农民一揆的一向宗,这种攻击性强的宗派,更是令人闻之色变。
所幸的是,和泉国暂时还没有明面与领主作对的寺社势力,包括与纪伊国杂贺、根来相关的一向宗和真言宗在内,共有七十八位住持和五十三名宫司,都乖乖接受了平手汎秀的邀请,来到岸和田城共同商议寺社产业的具体处理。
其实领内的寺社还远不止这个数量,但那些只有小猫两三只,没什么权势和影响力,不足以取得特权的小庙,就没资格来这里了。(实际上小庙潜在能量或许更高)
满屋子的宗教人士,有的管辖着三五百部众,有的只带着二三十徒弟。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和泉国内十万居民精神领域的导师和领袖。平手汎秀看着这百多人全是安然顺服的态度,心下还是略微感到心安。
至少是个好的开始。
礼尚往来,所以平手汎秀的开场白也十分客气。他做出急匆匆赶到的姿态,快步走入大厅,还未站定,便躬身道:
“列位高贤大德,实在辛苦了!按道理鄙人本不该坐在上位颐指气使。但无奈我担负着织田弹正和幕府的重托,必须以守护代的身份来处事,只能委屈诸君了!”
汎秀自以为做出如此姿态,足以表现善意。孰料场下的僧人和神官们闻言却纷纷显出诚惶诚恐之色,齐称不敢。
左边下首头一个的黄袍僧人作为代表发言到:“贫僧了净,忝为福德寺主持,常常愧疚自己不能领导僧众走向正道。老衲早听说过,寺里有些僧人狐假虎威,仗着“寺产”的名义侵吞周围农人的土地。只是老衲无甚才具,也无暇监管。这次有幸迎来天下闻名的平手监物大人,便烦请您明刑正典,我福德寺上下唯有感谢,绝不敢阻挡。”
旁边那穿着白色神职服的中年也立即起身补充:“小人田代,乃大鸟神社三十一届宫司。鄙社内也常有人横行不法,破坏神社的名声,请您也一并处罚了吧!为以儆效尤,我情愿退还三十反(约45亩)非法所得的土地,以示诚意。”
接着以此二人为首,这一百多位宗教工作者纷纷表达了类似的意愿。
“僧人中确实有少数败类,有违法度,我等也无法视而不见。只是请您相信,这并非出自我等授意啊。”
“这些巧取豪夺的地产,我早想退回了,只是以前三好家一手遮天,正义不得声张啊!”
“只要保留神社原有的农田,鄙社上下就算过得辛苦些,也绝无怨言。”
……
这一番“顺服”的态度,反倒是让平手汎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
总得来说,寺社的住持和宫司们的共同态度有三条:
首先,他们认为平手汎秀是来找麻烦的,纷纷主动承认了“罪责”,表示服软的态度。也不知道这种误解是怎么产生的。
其次,虽然认了罪,但也众口一词宣称,罪魁祸首只是少数反动分子,大部分僧人和神官还是靠得住的。
而后,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愿意献出一部分田产,来求得一个暂时的和平。当然数量是不会很多的。方才汎秀已经暗自统计过,国内一百多家寺社占据土地大约五万石,而这些人声明愿意交出来的总计是二千五百石,充其量是九牛一毛。
不过就算只是一毛,那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态度问题。比起那些石山御坊、比叡山延历寺之类的强硬势力,这和泉国的寺社算是软弱可欺的。
只是平手汎秀本就没怎么看上那点土地。
一百四十家寺社,总计五万石田产,看似是不少了,但分散下来,每家的数量就微不足道了。就算找各种理由抄没几户,也没什么大用。
至于一次性全部吃掉所有寺社,更是绝不可能的。那会让领内的民心短时间内沸腾到一个极高的温度,甚至足以揭竿而起。
倘如织田在尾张那样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方可逐步削弱寺社势力,将土地渐渐收公。但平手汎秀一时半会还没有这个条件。
当然,诸如勾结“三好逆贼”,侵占土地,欺男霸女之类的罪行,只要肯查证,那绝对是多如牛毛的。只是这已成为寺社的潜规则,法不责众。
所以他根本也不是为了打板子或者敲竹杠而来,而是真心要建立一套让人省心的宗教管理机构。
没想到才刚说了个开场白,就把这群没胆色的和尚与神官吓成这样!也许是除掉松浦孙五郎和四处检地的动作太大了,又或者是自己的名声太响亮?
不管如何,现在平手汎秀能做的,也只有装作没体会到对方的恐惧之意,微笑着摇摇头,说到:
“了净主持,田代宫司,二位稍安勿躁。你们的寺社所领,皆有朝廷和幕府认可的‘不输不入’之权,我平手汎秀何德何能,岂可轻易改弦易辙呢?当然,织田弹正的指示也不能违背,故而要在二者间找一个折衷的办法。”
这话说完,汎秀自觉说服力不足,又高声补充到:
“请诸位放心!和泉国内寺社的诸多权利,我是无意冒犯的。就算真有极少数的害群之马,那也不会因此殃及各位无辜者。”
连续强调了两句,虽然不足以安抚下所有人,但也有些直肠子相信了。
于是有个坐在下首的小个子出声呼道:
“平手监物大人果然仁厚,小人多谢!”
有了这么一个带头的,其他人也不得不纷纷附和一下,表示感激。
“大人真是仁义无双。”
“此前那么多守护和守护代,谁也及不上您半分啊。”
……
汎秀也依然保持着友善的姿态,谦逊地回应说:“这是鄙人分内之事嘛!既然朝廷和幕府都有明确指令,鄙人身为守护代,怎可有法不依呢?”
眼看又要激起一阵奉承话,那福德寺的了净和尚没让这种虚词阿谀扩散下去,而是赶紧插话问到:
“监物大人,您的体谅之心,我等已然感受到了。只是……贫僧听说,织田弹正曾经说过‘守法的寺社予以安堵,违法的则加以惩治’。您如此通情达理,大家自然感佩于心。然而究竟哪些守法,哪些违法,该如何判别分辨呢?”
这话问到了在场诸位的心里,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心怀忐忑地等着平手汎秀的回答。
毕竟,大家之所以如此恐惧,急着做出服从姿态,不就是因为信长的铁腕态度嘛。说什么“守法的寺社予以安堵,违法的则加以惩治”,这在和泉的宗教界看来,无外乎是一种间接的盘剥手段罢了。
只是明知他要盘剥,众人却也无可奈何。
和泉这块地方比较富裕,民风逐利,而不好义,所以宗教气氛并不狂热,信徒们也更愿意出钱,而不是卖命。
故而大家私下商量,不如干脆割下一点肉来,表示一下服从,暂且在织田家的霸权下苟安算了。
来到这平手汎秀的岸和田城之前,众人也是有过沟通的。关于具体每人要割下多少“肉”来,还经过了很大一番争执,才勉强得出一个服众的结论。
只是今天平手汎秀这一番话,又让这个勉强才团结起来的组织人心四散了。
有的人觉得这么了不起的豪杰不会信口开河,他既然说不会改变“不输不入”之特权,就可以安心了。
但也有的人更担心了,认为平手汎秀向来诡计多端,肯定是在策划什么毒辣的阴谋。
诸位住持和宫司各怀犹疑不安之时,平手汎秀缓缓开口回答了了净和尚的问题:
“究竟哪些守法,哪些违法……这是个好问题。既然有‘不入’之权存在,鄙人就不方便派人去寺社里查问了。所以嘛,我看各位可以效仿界町的‘会合众’,也选出一个代表组织来,执行监管之权。”
此言一出,一百多人的心思是彻底乱成一团了。大厅内立即响起嗡嗡的低声讨论声音。
这也足见,这些人确实大多是庸碌之辈。最开始没见到真人,就被传言吓得主动认罪交出土地,现在听了几句和颜悦色的话,又大胆地当面交头接耳。
真无长性。
汎秀重点记住了几个稍显冷静沉着的僧人神官,这将是以后的工作目标。
至于工作的方式是亲善还是抹杀,就要看他们的表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