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町的最外围,是天然的环形水道,起到了隔绝内外的作用。于是在这水道附近,就有了许多低档次的宿屋酒屋,专门招待那些在附近谋生,而又负担不起界町生活成本的人。大部分都是些老实人——比如在码头卖力气的民夫,但不老实的也绝对不少。
松浦孙五郎正要进去的这间,显然就汇聚了那种不老实的客人。
“山菜屋”,这是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宿屋——或者说得更准确点,一堆草木支起来的大棚子。一眼望去便知建筑物什都极简陋陈旧,甚至以十六世纪扶桑国内的标准来说,也是低档的铺子。
唯一优点就是大且便宜。屋子是由许多大小不等的木棚拼接起来的,正面足有六间(十多米)宽,进门大厅里除了十几张矮桌外再无他物,白天权当饭馆,晚上就让房客席地而睡,这种“服务”每天只收两文的费用。再里面是三个大通铺,价格是五文,环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有二十文一天的房间,还勉强是能住人的样子。
一无所长的役夫,在界町出卖力气,一整日只得二三十文糊口钱,还不能保证每天都找到活计。所以这五文钱也心疼,只花两文钱睡大厅。
大通铺里一般住的访亲办事路过的农民。他们比役夫还穷得多,但只是偶尔才有投宿需求,倒多半愿意多花费一点。
而一身风尘仆仆的松浦孙五郎,虽然看似也十分委顿落魄,但好歹有件正儿八经的衣服,脚下的草鞋也编的很紧密细致。“山尖屋”的老板觉得这人应该是个低级的武士,或者哪个商屋的手代、番头之类,总而言之,就是能消费得起二十文“巨资”的上等人。
所以这驼背的宿屋老板连忙迎了上去。
“贵客,贵客快请进!最干净的上等房,一晚上只要二十文!您要是缺人伺候,我这里男女都有,价格优惠,保证让您满意!还有……”
只是这番揽客话还没说完,却被来者不善的目光止住。
松浦孙五郎就这么皱着眉头地瞪着他,一脸嫌弃憎恶的表情,叱喝到:“谁会住你这破猪栏?我是来找人的,名屋新介是不是在这里?”
感受到对方的唾沫喷在自己脸上,那驼背老板倒也不没生气,只是确定了对方不是商人而是武士了。既然是武士老爷,打骂一个贱民又算得了什么?计较得了吗?
所以他立即弯下身子,谄媚道:
“是是,在的,就在里面左手第三个单间,我给您带……”
“不用了!拿好这些钱,去买点像样子的酒菜,半个时辰之后送进来!”
伴随着话音,那客人挥手扇在驼背老板脸上,而后大步向里间迈了进去。
但这耳光可不是白挨的。分明有个银白色的厚圆片,从武士老爷手指缝里漏出来,掉在柜台上发出一声脆响。
驼背老板眼神早就不太好了,但见了银钱,却似乎开了天眼。他立即辨认分明,这乃是近畿人常用的“生野银”锤制成的银币,一个圆片足有一两重(一两约5克),以当前和泉国的市价,在钱座里能换到一百零四枚永乐通宝,或四百一十六文恶钱。
辛辛苦苦开个宿屋,除去各项繁杂开支,每日进账也不过二百文,还要应付盘剥,孝敬江湖上的豪杰,算下来要五日净利,才抵得上这银饼。
要是每个耳光都能换一两银货,驼背老板真恨不得让刚才那位武士大爷再来挥手临幸自己的脸两次。
他吞了吞口水,伸手捏住衣服下摆,使劲擦了擦,方才小心翼翼地捡起银币,仔细放入口袋的夹层。
这时候仿佛能感受到周遭的鄙夷视线,但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四百文的巴掌,一般人羡慕还来不及呢!出手大方,但又凶恶,看这作风是尾张来的暴发户吧。能随手甩出一两银子买酒的人,想必至少是五百石以上的武士老爷。好像来这里是为了见一个叫“名屋新介”的人?算了,这不用管。
“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武士老爷赏赐耳光吗?你们还轮不上呢!再敢笑今晚加收两文钱!”
驼背老板骂了一阵那些暗自议论的客人,接着乐呵呵地叫来小厮,打发去买几升酒水来。出手阔绰的客人老爷,不适合用自家兑水的劣酒对付,否则惹恼了怎么办?当然真去买好酒也是不可能的,隔壁酒屋的清酒三十六文钱一升,打个五升就够了。剩下还有二百多文收益!
直到小厮走远,他才觉得脸有些疼,拿出镜子一看,居然有些红肿了,于是从柜台摸出一个小盒子,把粉末涂抹在脸上。一边心疼药钱,一边又窃喜不已。
界町米贵,居大不易。大儿子在纳屋当手代都八年了,儿媳孙子依然过得拮据,今年还是得接济一下。小儿子有点剑术天分不能浪费,干脆送去京八流道场,一年十贯的束脩,想想办法也不是凑不出来。女儿的嫁妆也是时候准备了……
一念至此,驼背老板便希望这喜欢打人耳光的武士老爷再来几次,惟愿孩子们各有出路,将来不用接这里的班,免得总挨耳光。
……
进了走廊,松浦孙五郎立即换了张脸。
他老早不年轻气盛了,方才那么嚣张跋扈,只不过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换装效果罢了。
根本没有“名屋新介”这个人,这个名字是昨天松浦孙五郎来租房间的时候用的。
看来宿屋老板完全没有认出来,这很好。
推开房门之后,他准确找到了目标。
三好家的松山重治和香西长信,虽然都改头换面,但身形和动作习惯是无法变的,松浦孙五郎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么唯一一个眼生的自然是——
“想必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石川五右卫门先生了!想不到您这么快就到了。”松浦孙五郎关上门之后,走到石川面前行了个大礼,显得十分真诚。
“您就是松浦大人?请勿多礼,我虽与平手那厮不共戴天,但也未必就是尔等的朋友。”
石川的话很冷,脸色更冷。
然而松浦孙五郎反而笑了。这讲话的风格,绝对是大盗石川无疑。而眉角之间那点刻意隐忍,但又依然压制不住的愤恨,也很符合流言的情况啊。
自己还没来得及享用的女人,被平手汎秀擒住,玩腻了再扔出来,哈哈,哈哈,真是丢你这个大盗的脸啊!
松浦一点都没露出心下的鄙夷和嘲笑,反而愈发尊敬,再施礼道:“我等不敢高攀,但至少现在大家是有共同敌人的盟友。”
“不用废话了,钱到手了吗?”没等石川再说话,香西长信火急火燎地问,他一向是性子最直的一个。
“当然,当然!”松浦孙五郎心下暗怒,但他清楚,要达成目标就不能得罪这里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勇猛善战的香西长信,于是连忙拿出夹在衣服内侧的钱袋子。
“足足价值两千贯的黄金!没有贪墨分毫,请各位过目。”
“你最好当真没有贪墨分毫。”香西长信毫不客气地扯开钱袋检查,嘴里还念叨着“也不知道怎么还会有人放心把钱交给你……”
松浦孙五郎依然是轻笑着,当作没有听到这句话,转过身去继续向石川五右卫门打招呼:
“此次我等一体同心,协力对付平手汎秀,定能让他狼狈不堪,焦头烂额。若是运气好,甚至可取下其首级!”
石川仍是没规矩地靠着墙卧着,默不做声,只是眉头稍稍抖动,似乎还在沉思,良久才懒懒地说:“那就先说说你的想法,若是多于一百个字,本大爷是没耐心听的!”
“没问题!”松浦很自信地笑了笑,考虑了一下措辞,而后开口到:“平手汎秀这人,素来擅长以小恩小惠收买,我便要利用这一点行刺杀之策,再煽动和泉人与织田家对立,让他进退不得。”
因为石川“不多于一百个字”的要求,他尽量简单地叙述了想法。
而后那石川闻言撇嘴似是不屑,但也没出言讥讽或反对。
另外一边,香西长信也还在数钱,没空搭理,倒是一直安静坐着的松山重治,缓缓开了口:“鄙人对松浦大人的品行,素来是没什么怀疑的。只是那平手汎秀诡计多端,绝非简单可以对付的。我等今日还能在和泉来去自如,那是借用了往日结下的情谊。然而这情谊总有用完的一天,可不能白费。倘若您说不出个谨细可靠的法子出来,我等便不能参与此事。”
这松山重治本是商贾出身,以前乃三好家的一员智将,行事素来比较谨慎。他说话比那香西长信客气得多,但隐约却有拒人千里之意。
松浦孙五郎丝毫没气馁。按着松山重治的性子,行事前先质疑三遍才是正常,倒也在意料当中。
此时石川也冷冷吐出一句:
“我倒也想听听松浦大人的高见。”
香西长信表面上依然还只顾着黄金,但耳朵也不由得侧过来。
松浦孙五郎见状心下大定,连忙开始解释:
“诸位大人,其实来此之前,我已鼓动了二十余家豪族向平手汎秀写信,明面称臣,实际却提出不切实际的领地安堵要求。”
不动声色间,松浦隐晦吹嘘了一下自己在和泉国人众中的影响力。
果然引发了听众的兴趣。连香西长信都把装着黄金的袋子推到一边,反而开始专心听他讲话来。
“接下来,我们先在附近造些事端,平手汎秀肯定要……然后我们就……等双方结下仇怨,任凭他何等智术也是无用,接着就可以……”
松浦一人的声音轻轻回荡在这小房间里,他越说越起劲,一时竟忘了压低声音,只到松山重治咳嗽一声作为提醒,才反应过来,赶紧讪笑一下,重新低声说到:
“其实我已集结起一批中坚人物,就在这附近不远,由我属下的寺田带领,只待我发出命令,即刻就可以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