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田上野助佑光,兵法和谋略的达人,战国时代最着名的军师之一,现以四十贯俸禄效力于幕府,籍籍无名。
丸目藏人佐长惠,武艺高强的当世剑豪,体舍流的创始人,因为顶撞了相良家的少主而被驱逐,赋闲京都。
朝山日乘,日后法华系日莲宗的领袖,精通佛法,擅长礼法和交涉,如今只是继承了这座小庙的门迹而已。
小笠原长时,十年前的信浓守护,曾在正面战场击败武田军的名将,失去领地后担任足利义辉的弓马教习。
这四者,都是身怀技艺而又不得志的人。那么今天这次碰面,大概也不是偶然的了。
坐定之后,日乘和尚唤小沙弥前来奉茶。
先从剑术开始说起,接着又说起茶道和艺术,直到最后,才聊了一点对局势和方略的看法,也只是浅尝辄止。
沼田和朝山,都是博学而善辩的人;丸目虽是剑客,但对于和艺术,也具备相当程度的了解;小笠原虽然来自被视作“乡下地方”的信浓,但出身乃是名门,对这些东西也并不陌生。
言语之下,泛秀突然觉得,这样的讨论,似乎是在故意考教自己一样。平手政秀的教育,再加之后世的记忆,要想应付过去并不困难,但若要在这些人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却也绝不容易。
然而那小笠原长时却突然说了一句:
“尾张的新市,据闻就是出自平手殿的建议。”
“的确如此。”朝山日乘也点了点头,作为外交僧,他的消息无疑更加灵通,“尾张的新市,似乎是效仿六角家,但又有所区别,成效却是更胜了。”
丸目长惠依然是无喜无悲的表情,不发一言。
泛秀并无得意之色,只是轻轻一笑,向前欠了欠身,答道:“二位谬赞了。这些细微的本领,原本不足言道。”
“治国安民,如何是细微的本领呢?”沼田佑光摇了摇头,“一人的武勇,最多可以匹敌百人,军学和谋略,能让军队发挥出数倍的战力。但若是发展内政,盛兴农商……”
佑光停顿片刻,“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这段话出自《孙子兵法·作战篇第二》,意思是战争消耗惊人,必须先做好“日费千金”的准备,才能发动大规模的战争。
“文以安邦,武以定国,不可偏废。”泛秀随口应了一句。
“可惜老夫领悟此道的时候,信浓已经插满了武田家的四棱旗。”小笠原摇头轻叹。
“泛秀殿自是治世名臣,上总大人更是天下英杰。”
佑光说完了这一句,突然侧目看着丸目。
“藏人佐啊……”
“何事?”
“你来到京都已经有半年了吧?”
“的确……”
“半年不曾出仕,想必平日的清苦,藏人佐亦是感慨颇多吧!”
藏人佐抬头看了看佑光,面露了然领悟之色,继而自嘲地笑了笑,“幸亏日乘大师不弃,否则我藏人佐恐怕已然饿死街头……”
“藏人佐太过谦了!”日乘和尚一笑,“并非贫僧虚言,藏人佐到来之后,时常教授剑术、和歌和棋艺,本寺上下皆受其恩才是。”
“大师仁厚之心,令人钦佩。”佑光对着日乘和尚欠身道,纵然心怀激荡,在“高僧”面前,也不敢孟浪,“然而藏人佐身怀文武之策,而游走于江湖之外,是所谓明珠蒙尘啊!”
这样的言辞,显然是要举荐丸目入仕织田家了。
沼田又望向泛秀。
“泛秀殿!”
“请讲。”
“藏人佐品行方正,不见容于小人,方才被逐出相良家。公方虽然英明,然而幕府小人横行,欺上瞒下,以至于吾友藏人佐不得晋身之机。”
藏人佐沉默不语,低头端起茶杯,令人看不到他的神情。
片刻之后,方才放下茶碗,转身朝向泛秀。
“丸目长惠此人,并无其他特殊的本事,只是醉心于剑术。”
“阁下未免过谦了。”
泛秀只出自礼节地回了一句。
“剑乃刚直之物,不可屈折,鄙人行事,亦如其剑。”丸目面色肃然,“若是在下出仕尾张守大人(织田信长),不知能够获得多少知行呢?”
……
果然是直接了断的问题。
泛秀盯着丸目,却只觉对方故意做出的严肃之后,却颇有些讥笑和戏谑的味道。
这就是眼前几人给自己出的考题?
“鄙上尾张大人,求贤若渴,礼贤下士。对于真正的贤才,一向是包容有加的,更不会吝惜赏赐。”
松永久秀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这句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噢?”丸目扬了扬眉,“在旧主相良氏那里,丸目家世袭六百贯知行,既然尾张大人不吝赏赐,那么至少可以得到一千贯吧?”
籍籍无名的新晋家臣,想要一千贯领地?
如果说刚才算是暗藏讥讽,那么现在就是直言挑衅了。
“藏人佐!”沼田皱眉轻喝了一声,却止不住丸目,另外两人,更是只作未闻。
泛秀脸上没有半点烟火气,只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只是在鄙上的眼中,丸目殿恐怕未必可以称作人才。”
这句回应,比丸目的言语更加直接了当。
“剑道和艺术,固然是高雅的事情,然而……所谓仓廪足而知礼仪,本家此刻尚在为生计而奔波,无暇兼顾风雅。更何况……丸目殿品行方正,方才不容于相良家。织田家中亦不乏小人,丸目殿何必屈尊出仕呢?”
泛秀温言软语,如此说道。
这句话中,就带着讽刺丸目华而不实的味道了。
于是对方大怒,直起身来,手按剑柄。
泛秀依然浅笑不语,却突然感觉四周传来的压力。
这就是剑豪的本领?
未曾上过沙场的人,是无从觉出这股压力的。四周仿佛全都是伺机而待的敌手,不知何时,就会有无数刀剑刺进来。
明知对方不可能真的挥刀过来,双腿却仍旧轻轻打颤。
泛秀缓缓吸气,回忆起当日在稻生的情节。
周身切肤的痛楚,然后是恍惚的感知,乃至弥留的幻觉。
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战阵,还会恐惧刀剑吗?
于是渐渐缓过神来。
笑容还有些僵硬,却先端起茶碗,轻轻啜饮了一口。
丸目的眼神由愤然变为疑虑,接着有些颓然,复又坐下,对着泛秀伏身施礼。
“无端得罪,尚请见谅。”
接着又朝向沼田:“我无话可说了。”
泛秀目光只在诸人身上游移,却并不发问。
“呵呵……”久未发话的日乘和尚突然轻笑了一句,“两日后出云大社将于东寺吉祥院献艺,贫僧凑巧是他们的旧交,不知泛秀殿能否请织田尾张大人驾临呢?”
“出云神社,莫非是时间流传的倾奇舞?”
“不错,贫僧在出云时,便于神社交往颇有来往。”
“鄙上尾张守,亦有倾奇之名,通晓此间风雅,想必是乐见的。”
“如此甚好!”日乘和尚笑呵呵地点头,随即有转向另外几人,“届时请诸位也一并出席了。”
佑光立即答应。小笠原随后,藏人佐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老夫也有一事,要请平手大人做客。”
小笠原长时缓缓说道。
朝山所请的是织田信长,而小笠原却单单说了平手一人。
“愿闻其详。”泛秀恭身道。对于曾经叱诧风云的老者,加以礼遇,也不算是有shi身份。
“七日之后,老夫的幼子将年满十三(虚岁),平手殿可否为犬子主持冠礼呢?”
主持元服之礼?
再世为人以来,按说已经见识不少,但是对于这个提议,还是不免大为惊讶。所谓的冠礼也就是元服礼,一般都会有尊崇的长辈来主持,之后二者就结为乌帽子亲,名义上是义父子的关系。
身份上讲,颇有些不能接受,年龄更是十分离谱。
“在下……”泛秀想要措辞婉拒,而小笠原此时才作恍然之状。
“初次见面就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是无礼。平手殿要多思虑几日,亦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一句话,堵住了回绝的空间。
于是又回归到原先的话题,闭口不提方才的出仕之事。日乘和尚殷勤招待之后,泛秀方才离去,佑光随之而出,权作送客。
刚刚踏出,佑光立即告罪。
“泛秀殿,方才之事……”
“方才之事,我只有些疑惑。”泛秀出声打断到。
“愿闻其详。”
“遍观畿内,除幕府之外,三好、六角皆天下强藩,浅井、北田亦不逞多让。丸目殿欲求出仕,又何必守株待兔呢?”
“藏人佐半载前远来京都,自以为不日即可重返肥后,起初浅井、田山等前来延请之时,皆婉拒之。孰料相良修理(九州相良家督义阳,时任修理大进)态度坚决,历经数月不肯回心转意……”
原来如此。
“至于小笠原殿……”沼田苦笑道,“名门之后,不愿侍奉寒门,也是常事。”
泛秀方才了然。
尾张的平手家,是清河源氏新田支,世良田家的直系后人,堪称名门。而织田虽然号称藤原或平氏,但真正的出身却颇受怀疑。
不过只求名门的话,却也不用找上千里之外的尾张平手吧?
“小笠原殿膝下有三子,长子仕于越后长尾,次子仕于甲斐武田,三子仕于三好……”
分散投资?想不到失去领地的小笠原长时,居然有如此作为。
不过……
“那七日后元服的幼子,又是……”
“此子乃是小笠原支族出身的遗腹子,其父为掩护长时殿撤退而死于武田军之手,故而为长时殿所收养。”
原来只是家臣之子,这样的话,身份倒是不存在障碍,只是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