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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寒风呼啸,落雪纷飞,青冥色的苍穹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白色,一如这坠入修罗之境的世界般,看不清方向。城内的屋敷门口还插着竹枝,尚未褪去新年的欢娱;町中低矮的民房却已在风雪中吱呀作响,仿佛在怨诉新城主的不满。

    地处数国交界的尾张平原本是四战之地,然而时值严冬,断不会有大名兴兵于此,即使在邻近三河与美浓的边境,也不会有多少守卫。更毋宁说这小小的那古野城,自从信长少主继承大位迁往古渡之后就已经日渐萧条。偌大的城墙上仅有一名神情委顿的士兵,缩在照明的火把旁边,竭力长大睡眼朦胧的双眸,企图从白茫茫的天地间找出值得一提的线索。

    这名叫做藤吉郎的士兵看起来不像是个傻子,也不是因为初来咋到而收到同僚的排挤。之所以在几乎所有人都会偷懒的时候顶着风雪执勤,完全是因为个人的习惯罢了不是出于惧怕而刻意逢迎上官,而是发自内心的热情。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想法是大异于常人的。

    夜色依然愈发浓厚,而漫天飞舞的大雪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蹲坐的士兵抬眼望了望天空,哆嗦着从怀中取出平日不舍得喝的烈酒。尤带体温的液体顺着咽喉流遍肺腑,藤吉郎不由得精神一振,尖嘴猴腮的脸上也路出少有的硬气。满意地咂了咂嘴,重又把酒囊系在腰上,抬眼再看的时候,天地交接的远方却已经出现几个刺眼的黑点。

    “敌袭还是别的”口中虽还在犹豫,手上却毫不含糊地抄起长枪随即又无奈地放了下来。逐渐靠近的黑点分明是从西南方向来的,那是信长大殿和信胜殿下居城的方向。

    没有等到期待已久的机会,藤吉郎不免有些失望,然而他并未沮丧很久,又鼓起精神准备迎接来自其他城中的大人物。

    看似漫长的距离其实并不遥远,顷刻间一行几骑就到达了城下。藤吉郎悄悄看了看领头的高大武士,心下却是愕然。

    大红色的袍子显然是武家的装饰,但领子却被拉到了胸前,袒露出武士强劲的胸膛。头发朝天绑在头顶正中央,虽然笔直但却长短不一。腰间的四尺大刀随着坐骑的颠簸不断摇晃,腿上更是稀稀拉拉地绑了许多布条了,不知道是何地的风俗。

    这个奇怪的大个子哎呀,藤吉郎一拍脑门,急忙打开了城门。

    能够装扮着这样的武士,全日本大概也只有信长大殿了。只是为什么他的脸上满是悲愤呢大家不是都说信长大殿“整天像狐狸一样的笑”么

    藤吉郎俯身行礼,眼神悄悄扫过。信长左手边那个一脸阴沉的少年武士正是此城中平手家的甚左少爷,右手边的几个年轻人他并未见过。想来大概是古渡城中的大人。

    纵然整天梦想着被大人们所赏识而成为高贵的武士,但真正遇到这样的大名时,藤吉郎却紧张地说不来话来。事实上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守门的小卫兵,信长一行未作停留就向城内奔去。直到他们消失了转角的位置,藤吉郎才失神跌倒在地上,心跳还未能回复。

    穿过那古野城的大手再右转,信长停在一间屋敷的门前。

    大门早已洞开,却无人在玄关处迎接。

    屋右是一棵红松,左边是一株梅花。树枝上铺着厚厚的白雪,但主干却没有一丝的弯曲。透过雪层,隐约可见的是几抹或淡或深嫣红。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

    这就是织田家辅政之梁,平手中务大辅政秀的宅院。

    “平手爷爷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信长低着头站在门口,脸上流下两行清泪。即使在父亲的葬礼上,他泪腺也没有分泌出一滴液体。随从们胆颤心惊地站在身后,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有最年少的甚左一言不发地走进家门,仿佛当信长完全不存在一样。

    “是殿下来了。”听到呼声的五郎出来迎接的时候,信长已经抑住了泪水,不等主人引路,他直接踹开了书房的大门。

    眼前出现的是一具全身白色装束的尸体。老武士沧桑的脸上布满了泪痕,束得整齐的头发上完全找不到一丝黑色。纵然已经前往西方极乐世界,双眼却依然半睁着,神色中满是担忧与哀愁。腹部是标准的十字切口,血液已经凝成黑色,浅浅地洒在地板上。身前是陈旧但却清洁的书桌,书卷整齐地垒在一边,中间是一张厚厚的状纸。

    “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我。”冷静下来的信长,言语中是藏不住了冷冽。

    “是”五郎黯然垂首,满目颓唐。由于不肯献马于信长,恐造嫉恨的政秀长子五郎右卫门久秀开始与反信长的柴田与林联系他以为这是父亲切腹的原因。

    “晚上父亲似乎颇为愉悦,还邀我们兄弟一起喝茶,还将窗户打开,他说至今为止,他所考虑的尽是一些小问题”

    “继续说”信长的脸庞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他说春天来招引他了,并且说花和黄莺都十分美好后来,我们兄弟就出去了”

    “没有了吗”

    “这个”

    “怎么会没有呢”甚左的咽喉中传出稚嫩的嗓音,他的手臂至今都在颤抖,但声音却异常地平静,“父亲低声哀叹,向臣子索取名马,这是只有平氏当主内大臣宗盛才会有的行径啊”

    “甚左”五郎急切地想掩住弟弟的嘴,而跟随信长而来的犬千代同时皱起眉头,悄悄将手按在刀柄上。纵然不喜读书,他也知道平宗盛是被源赖朝所俘的无能之辈。主忧臣辱,即使是平手监物殿的儿子,这样的侮辱也是绝不可接受的。

    “呵呵”信长的脸上现出扭曲而残忍的笑容,“还有呢”

    “自有先父留下的谏书在此。”甚左拿起书桌上的状纸。

    五郎的脸色立即变得煞白。父亲的遗愿固然不应违背,但他却更惧怕信长看到谏书后迁怒于家人,不曾想到平日那个不苟言笑的弟弟居然有如斯的勇气。

    “你读给我听”信长指向甚左,脸上狰狞如食人的野兽。

    “是。”顶着山一般的压力,甚左反而更加镇定下来。

    “信长主公经常对您谏言而无所收效的不肖之臣政秀,业已切腹,您若是怜悯拙者之死,请一一确认以下诸条。”

    语句中并没有如政秀公的习惯斟酌文字,反而都是平实的口语,一如政秀公平日对信长的叮嘱。

    “第一,请成为有用之人,亦是足以庇佑他人的苍天大树。”

    “第二,请勿再着奇装异服,腰间莫再系挂绳带等令人发笑之物,并且勿随意披上坦胸外衣到他地拜访,这些都足以令尾张一国蒙羞。”

    谏言并不长,甚左很快就读完了。遗书将信长的几乎所有缺点,从不要身着奇装异服,到必须耐心倾听家臣的意见等等,着实责备了一番。

    寥寥絮语,仿佛有着某种魔力一般。犬千代轻轻放下了握着刀柄的右手,而万千代和胜三郎已经低下头,久秀的脸色也平静下来。此时的甚左,就如同手捧佛祖信物的沙弥,让人不敢直视。

    唯一能够在佛祖的光佑下保证镇定的,大概只有被称为魔王的人了。

    “哈哈哈哈”信长癫狂地拍了拍甚左的肩膀,“想要杀掉我的话,就像一个武士那样拔出你的太刀,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有资格做平手爷爷的儿子”

    “主公”犬千代与胜三郎大惊失色,双双拔刀在手。

    “你们给我呆在原地”信长厉声喝道。

    “主公,甚左只是”久秀咽了咽口水,竟是无法说出话来。

    “我没有在和你说话”信长依旧盯着甚左,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甚左缓缓抬头,他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通红,脸上也苍白得毫无血色,“先父以死相谏,皆是主公行为无状之由,甚左心中岂能无恨,然而”

    甚左缓缓抬起右手,中指指天,仿佛起誓一般,“先父一生忠义,为织田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平手甚左卫门纵然不肖,也绝不会做出有辱先父的叛逆之事”

    犬千代和胜三郎面带疑惑地看了看对方,终究不敢多说。万千代却是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敢于在主公面前直陈恨意同时誓言效忠的,甚左大概是第一个。而能够容忍这样的家臣的主君万千代偏了偏头,恐怕整个日本也只有那个“尾张的大傻瓜”而已。

    有趣的是,还有人真的把主公当作是傻瓜呢

    久秀的心境还未能平复得下来。看到弟弟的慷慨,他心下颇为复杂。惊诧、恐惧、骄傲甚至还有一丝愧疚。

    “虚度多年的光阴,气量居然还不如自己的弟弟。即使我仍然不能产下子嗣,平手家也算后继有人吧”

    良久。

    信长抬起头,眼神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散漫和慵懒。

    “甚左,你还没元服吧”

    “是。”甚左躬身答话,稚嫩的脸上无喜无悲。

    “元服的时日就定在今年了。”似乎是怕信长对甚左的无礼不满。久秀连忙补充到。

    “这样啊等成年之后,就到我这边来,作我的侍卫罢还有那个守夜的士兵,在众人都擅离职守的时候仍尽职,想必也会是个人才吧”

    “是”

    话音刚刚落地,未等众人回复,信长就转身走出房间,上马奔驰而去。

    窗外,雪已经停了,天空却依旧阴霾,朝阳掩身在乌云之后,驱不走一丝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