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崎的冈本二郎右卫门,是个很讲究派头的小商人。
这人在临街正路上,建了一栋进口窄小,进深却极长的豪宅,最外是店铺,再有居所、书房、茶室等,最里面设了三间大仓库,中间还点缀了两个袖珍的庭院,修得十分气派。
可是毕竟只是小商人,缺乏人脉关系,又没有值得一提的独门技术,街面上来来往往始终是锱铢必较的布衣白身,罕有贵客临至,消费力并不充足。于是无法坐在家里收钱,还是时常要到外面主动跑商,才有口饭吃。
左邻右舍,乡邑亲友,都知道他底子有限又喜欢装模作样,充其量略有薄财,小康之资,每年赚个二三百贯文的辛苦钱,大半如流水般花销出去,看起来体面光鲜是个人物,实际不过勉强能撑住门面而已,进不了贵人的门槛。
以前曾有不了解实情的石山僧二代,到尼崎来挂职锻炼时,真以为这厮身上颇有油水,大张旗鼓带着随从们,进了门喝口茶,说要化缘求斋,张嘴便是五十贯之多。冈本二郎右卫门一时拿不出,又不愿露怯失了面子,硬着头皮凑出四十贯来送上去。
后来那僧二代的父亲听闻此事,还大发雷霆,骂儿子不搞清楚实情,就冒然做着丢脸的事,败坏自家名声,命令将钱返还回来。
冈本二郎右卫门自是不敢不收,从此名声与牌面,却是找不回来了。
直到元龟六年的冬季,又有十余人前呼后拥,在奉行、坊官与座头的引导下,将他请出去,附近的人看见了,并不觉得“这家伙果然有些本事,能结交贵人”,而是怀疑“是不是太喜欢出风头,开罪了谁”。
走了几百步,拐弯抹角来到一座佛寺,忐忑不安的冈本二郎右卫门被“请”了进去,带到茶室,见了一个锦衣华服,安闲雅适的中年人。
那人起初背对着外面,闭目品茗,只觉得身形熟悉,认不出是谁。
缓缓一盏茶饮下去,转身过来,冈本二郎右卫门顿时认出:“这不是界町的津田宗及大人吗您向来是咱们商界的巨擘,近来更是平手家的座上宾,怎么有空见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呢”
他话中惶恐、敬佩、畏惧之意兼有,看上去果真是个见了同行偶像的年轻人一般。
然而津田宗及淡淡一笑,并没回答问题,只一句话便拆穿了对方的伪装:“好一手虚实相应,遮掩住自己的富贵,策略不错。更难得是让石山的名门僧人帮你演戏,不管是收买还是诱导,都是高明手段。”
骤然被说中隐蔽,冈本二郎右卫门“咦”的大惊失色叫出声来,但旋即冷静下来,从容笑到:“果然还是瞒不过您这些商界的老前辈。小人斗胆请教,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
“没有差错。”津田宗及只是微笑:“只不过类似的方法,我祖父五十年前就用过。所以今日来到尼崎访友,听说了您的事情,我便立即明白了其中蹊跷。再稍微调查一下常与您合作的那些人,呵呵”
“原来如此。”冈本二郎右卫门摇头叹道:“果然我苦思冥想的法子,也只不过是古人故智。”
“虽是故智,却也不凡。”津田宗及掐指算了算,状似无意地发问:“以前的事姑且不提,就说去年,我们几个商家借着武田忍者烧毁粮船的事,帮助平手家筹集军费那一次您趁机赚了多少差不多该有三千贯”
“没有,也就是二千四百贯而已。”冈本二郎右卫门非常“谦虚”地回答道:“鄙人这点微末家当,一向不敢掺合太多,怕引人注目。没想到还是被您发现了。”
“哈哈,若不是适逢其会、这几千贯的生意,我还真是难注意到。”津田宗及投过来赞许的眼神:“有眼光,有胆量,又知道进退,懂得自保您这样出色的年轻商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不敢当您谬赞”听到这话冈本二郎右卫门反倒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回到:“请问您老人家有何吩咐在下才具有限,只能尽力而为”
“确实有些事情想要拜托,倒是被您发现了。”津田宗及捋须笑道:“先不谈这个话说,像您这样,关起门来闷声发财固然是好,但格局总是难以扩大。为何不展示自身实力,去吸引大名的注意呢须知这天下的生意做到头,总是要与庙堂有关,才走得下去。”
闻言冈本二郎右卫门叹曰:“您说得的确是正理。可惜这世上,一味索取,涸泽而渔的大名太多,能与商家互利的实在太少”
“那平手刑部大人如何”津田宗及忽然正色出言打断。
冈本二郎右卫门神色一滞,开始有些紧张起来,颤声道:“能为刑部大人效力当然是最大的荣幸,可是他老人家坐拥界町的支持,身边能人如云”
“能人如云,可都各有缺陷,找不出像您这样胆大心细的俊才。”津田宗及缓缓道:“擅长做生意赚钱的人,确实不缺,界町里面太多了。但是有谁能在做生意之余,还顺便完成一些,刑部大人交待下来的其他任务呢我认识这么多年轻人,看起来倒是非君不可。”
“其他任务”冈本二郎右卫门顿时汗流浃背。
他脑筋极好,瞬间就想明白,大概是平手家要用商屋做掩护,搞情报工作。立马跪地推辞:“鄙人其实只是个懦弱怕死,贪图享乐的小人物”
“别这么说啊”津田宗及友善地笑了一笑:“您要知道现在只是我发现了您搭便车倒买倒卖发横财的事。我们都是商人,讲究以和为贵,一切事情好商量。可若是平手刑部大人属下的武士和忍者,发现了您的情况,这个,这个可能就就不那么以和为贵了啊,对不对”
“”听到这里,冈本二郎右卫门无言以对。
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很有道理。
一番思虑之后,冈本二郎右卫门长叹一声,苦恼地问:“阁下身为界町首富,天下豪商,为何偏偏要屈尊来做这等事”
津田宗及听出对方已经服软,并不以为冒犯,反而快慰大笑,坦诚答道:“当然是因为膝下几个儿子太不成器,既不会做生意,又放不下身段当狗,将来恐怕要败家。我年已过五十,不得不早日布局。”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冈本二郎右卫门越发愁眉苦脸了,无奈道:“请问如何安排”
“好说。过几日劳烦您主动去岸和田城,寻找铃木秀元、长坂坚信、野口经立三者之一,搭上关系但不可过于主动,而要制造偶然。以您的智慧肯定懂得怎么做。接下来,只需表达欲建立功业而不惜艰险的斗志即可。”津田宗及一字一句道出。
冈本二郎右卫门听得分明,牢牢记住,点了点头。
津田宗及又道:“你我之间,就姑且不必先有什么联系。等到您有了身份,轻易进得了岸和田城的门槛,咱们倒可以叙叙旧,甚至谈些儿女婚嫁的事情。我听说您的次子聪明伶俐,现今十岁,倒正好与我嫡出的孙女同年。”
此话一出,冈本二郎右卫门吸了一口气,脸上无奈之色稍减,渐渐有了兴奋之意。
既然肯拿出嫡出的孙女来作承诺,说明津田宗及多半是真要有心投资,而非过河拆桥,临时找炮灰顶缸。
那这个事倒可以好好琢磨一下。
“请问”冈本二郎右卫门眼中射出不加掩饰的:“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任务也好让我先有准备。”
“是备前。”津田宗及遥遥西指:“那里原有平手刑部大人设的三个小分店,用于暗中传递消息。只是最近一年消息完全断了,可能是“春田”“三鹿”“玉越”的招牌太亮,过于引人关注了。于是就有人建议另辟蹊径”
“明白了。”冈本二郎右卫门笑道:“我虽然在尼崎有些微末名气,但只要改头换面一番,远到关西办事,就不会被人认出来。好吧,日后冈本二郎右卫门便不复存在,我便是石山町内,淀屋的少东家,人称常安居士的商人,因与兄长分家不睦,带着继承下来的资财到关西自立门户。”
“淀屋常安不错。”津田宗及点头赞同:“我会尽快帮您安排,将这个假身份做得更像样子一点石山这些年比较和平,有据可查,难以作伪。不如就说是京都商人如何京都这些年卷入战乱的商家可不少啊,外人是没法一一分辨的。”
“那再好不过。”冈本二郎右卫门笑道:“先父本就是山城国的武士只不过恶了主家的一门亲族,被迫到此寻了一向宗的庇护,改行经商而已。京都话的腔调,我可还没忘记了去。”
“希望数月之后,淀屋常安这个名字就在备前崛起。”津田宗及收敛神色,重新恢复成淡然安宁的样子,缓缓道:“顺利的话,日后您的身家,至少是现在十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