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而来的信使,竟是老朋友沼田佑光。
他曾经是上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的家臣,后来得到了平手汎秀的推荐,在织田家中担任“琵琶湖水军奉行”的职位,但在信长重伤幽居之后,难以得到岐阜城的支持,不得不重新逐渐接近幕府。
其实沼田佑光是十分传统的武士,对当今公方的行事作风向来不甚欣赏,很难融入得进去。
如今忽然又急匆匆来拜访,又是为了何事呢
平手汎秀带着疑惑的情绪接待了他,然后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惊人之语“请刑部大人,救救故公方义辉公的遗孤吧”
沼田佑光原本是风尘仆仆,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说完这句话,仿佛用尽浑身气力,趴下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勉强起身,有气无力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同时语带歉意的说到“在下与两个随从,三人六马,一口气从越前跑了回来,实在累得不行,至此失态,让您见笑了。”
平手汎秀心知这位老友向来非常注重外在仪态,今日露出这般形状定是遇到天崩地裂的大新闻了,连忙正色询问究竟发生何事。
那个“救救故公方义辉公的遗孤”听上去可真有些吓人。
沼田佑光抚了抚自己胸口,稍微平静一点,下拜道“公方大人率军亲征,击败朝仓家的事情,想必刑部大人您已经知道了。”
平手汎秀点头“不错,然后呢”
“然后左卫门督朝仓义景自缚请降,富田长繁被明智光秀策反,朝仓景镜、前波吉继束手就擒,鱼柱景固被木下秀吉大人讨取”沼田佑光简单叙述了一下,立即做出总计“一言以蔽之,越前朝仓家的要员几乎是一网打尽的状态。所以,武辉丸公子,也落入了幕府军的掌握之中。”
武辉丸,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足利义辉遗孤,至今才只八岁。
话说这小孩好像原本不叫这名字,“武辉丸”是过继到朝仓家的时候,他叔叔也就是当今公方改的。
刚才所谓“救救故公方义辉公的遗孤”,那也就是说
平手汎秀心下并不意外,但却做出愕然的表情“莫非公方大人,要对这位武辉丸公子施予严厉惩戒么”
“正是如此。”沼田佑光沉痛点头,“尽管并非是正式的评定场合,然而公方大人可是亲口说出了务必要将祸乱之源处死这句话鄙人虽未耳闻,但却听到十几位友人的转述,所以确信无疑。”
“这样啊”平手汎秀微微一笑,作云淡风轻状“那么,您近日来此,就是想让我设法阻止此事发生吗”
“唯有拜托刑部大人了”沼田佑光又是一个五体投地的大拜“公方大人若是杀死了武辉丸公子,那就是既不容于天下大义,亦违背血脉人伦。鄙人作为义辉公的家臣,断然无法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面对着义正辞严的表述,平手汎秀却只是微微低下头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状似无意地伸手抓住衣服下摆不知何时飘来的一片枯叶,揉捏掰开,把玩一番,好半天才淡淡回应道“想让我阻止此事,当然不是不行。但是请先告知,公方大人要杀武辉丸公子,理由是什么呢”
这个冷血无情,卑鄙怯懦的将军大人,当然是为了排除风险,巩固自身权位
沼田佑光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但他作为一个作风传统的武士,不可能如此公开诋毁天下武家的领袖,一时心口难以协调,愣住不知该怎么说。
平手汎秀摇摇头,心想这人明明挺聪明,怎么一碰上类似事情就慌了神,再次解释到“换而言之,公方大人是以什么罪名,来治罪于武辉丸公子的呢”
“噢”沼田佑光这才明白,赶紧回答说“公方大人说武辉丸公子乃是武田、朝仓、北畠、松永等人叛乱的主谋。这显然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的事情”
“请稍等”平手汎秀挥手打断,“请问公方大人做出如此判断,可有什么证物或者证人吗”
“这”沼田佑光脸色变了变,犹豫一下,不情不愿地低声说“搜出来的书信来往,确实都有武辉丸公子的落款但是”
“先别但是了。”平手汎秀再次毫不客气打断,“这些落款,究竟是武辉丸公子亲笔还是其他人代笔呢”
“确实是亲笔,然而”沼田佑光急忙分辨。
“这就是了。”平手汎秀又一次摇着头无情打断,“既然是如此确凿的证据,就不能说公方大人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啊”
“可是”沼田佑光顿时涨红了脸,忍不住怒吼道“刑部大人您也该知道,武辉丸公子,才只有八岁而已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发动叛乱呢显然只是被当做工具,被野心家利用了啊”
“那可未必。”平手汎秀淡定地笑了笑,“远有唐土的甘罗,一十二岁便作为秦国使者拜访赵国,达成了重要的协议而官拜上卿。近有三好修理三好长庆,一十一岁就作为仲裁者,成功调解了宗派纠纷,名声鹊起。诸如此类,世尝闻之,焉知我们这位武辉丸公子就不是个神童呢”
“”沼田佑光无言以对。
甘罗之事,时隔久远,或有误记、夸大、不实之处。三好长庆之事,则很有可能是家臣代劳,故意把名利让给他。
沼田佑光心里如此反驳,但并没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这并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
“平手刑部大人您的意思是,支持公方大人处死武辉丸公子吗”
这是沼田佑光唯一关心的事。
他已忍不住肃然立起身子,面色不善地直视对方。
至于历史典故的真假,交给学者去判断就好了。
“稍安勿躁嘛”平手汎秀捋了捋胡须,眼中闪出若有似无的精芒,不徐不疾道“佑光殿,您所言实在奇怪。武辉丸公子是否治罪,当然是取决于他是否有罪。不可能说他有罪我却说不该治罪,或者他无罪我却说该治罪呀现在虽然公方大人手中有一定的证据,但也不能说是铁案了,终究还是要经过审理,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才行。”
“鄙人明白了。看到在此事上面,刑部大人无法成为吾辈的友军。”沼田佑光无奈叹了口气,面上满是失望之色,
“这可就奇怪了。”平手汎秀神情中终于开始露出严厉与不友善的意思,语气稍带着冷冽,高声质问道“我刚才所讲的,无非是实事求是罢了难道这不是为人处世所应有的规范标准吗如果您对我这种说法有什么不满,那我倒要反过来批评一下您的心态了”
“那可那可未必。”沼田佑光面临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有些动摇,但仍咬紧牙关坚持己见,暗自握紧双拳,一字一句道“首先,鄙人已经见过武辉丸公子,可以确定他绝非是能掀起叛乱的神童,就算接下来有人能拿出什么人证物证,我也只会认为那些都是栽赃陷害,或者断章取义而已其次,在下作为义辉公的家臣,决不能见到他老人家唯一的遗孤如此被处死,此乃我沼田佑光的义理所在”
说话的时候,他身紧绷着,脸色铁青,双唇不断颤抖,眼睛中如同要喷出火一般通红。这幅模样,看来是有了充分的觉悟和决心了。
“这样啊”平手汎秀稍微露出了一点伤感的意思,不过语气也同样坚决笃定,缓缓说到“很可惜,鄙人与义辉公只有一面之缘,并无直接的关联。我所认同的,是当今公方,足利义昭大人如果义昭大人无故擅行杀戮,我当然会尽力劝谏阻止。但如果义昭大人手持着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通过合理的推断,给予叛乱者相应的处罚,那么我当然会拥护他老人家的行为。此乃我平手汎秀的义理所在。”
话说到这里,原本一见如故的好友之间,已经有了剑拔弩张的势态。
但这并非是为了蝇营狗苟的利益之争,而是源于各自坚持不同的义理之道。
沼田佑光感到恐惧和担忧,同时心中又燃起慷慨激昂的斗志,起身施礼,肃然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像真正的武士一样,为彼此的义理而奋勇作战吧告辞了,刑部大人,此行或是永别”
平手汎秀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淡淡地叹了声,唤左右侍从取来美酒,倒出两盏,举杯相敬。
沼田佑光唏嘘一声,一饮而尽,转身快步离去。
瞬间他的身影便消失了视野之内。
平手汎秀坐了一会儿,忽然哀声自语“为了让我支持他处死义辉公遗孤,公方大人势必要给予让利,那么先前琢磨的事八成妥了我还真是个毫无义理,卑鄙无耻的武士啊大概会受到一辈子位高权重,锦衣玉食的惩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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