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这老家伙已经来董府蹭了两顿饭了,还把他大儿子扔到董府不管了,董宣武这几天无事,想起此事觉着很吃亏,随随便便带了点礼物,踩着饭点,决定也去熊府蹭顿饭吃。
“熊伯父,小侄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一下,不知当问不当问?”酒过三巡,趁着酒劲,董宣武问道。
“想问什么,就直说。我老熊算是看明白了,你这小子表面上看上去愣头愣脑,心底里的鬼心眼,比老熊和几个儿子加起来还多。我熊家以后还得靠你帮着撑起了。我就当你是亲儿子,比兆琏还亲。”
这熊大嘴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这是来蹭饭的,不是来认爹的。什么叫当我是你亲儿子,我娘可能你没半点关系,我家老爷子头上更是连根绿毛也找不到。
董宣武懒得跟这张臭嘴一般计较,开口问道:“熊伯父,当初广宁之战时,你手上尚有五千精兵,而野猪皮的人马是在两日后才占领广宁城,那时广宁城中只有叛贼孙得功几百人马。
伯父,当时你完全有机会收拾残兵,夺回广宁城呀,为何你会放弃?
非但如此,你为何还要命令放弃沿途的堡垒,撤入山海关内?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跟王化贞那厮斗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点董宣武百思不得其解。
熊廷弼眼中精光一闪,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老熊再糊涂,也不会拿国事开玩笑。”
说着,熊廷弼蘸着酒水,在桌子上画出了一副简单的辽东图,接着说道:“这里是广宁,这是辽河。广宁的意义在于守辽河天险,而沿途的堡垒,就是为护卫广宁的后路和粮道。
只要辽河不被冻住,那么,女真人要袭击辽西,要么就是绕过辽河,要么就准备在辽河上接受惨重的损失。
女真人想要绕道奔袭,要绕很大的圈子,粮草补给是很大的问题,而且要防备蒙古各部的袭击。辽河可不止是挡住了女真人进攻的路线,也封住了他们的退路,也让他们的粮食送不上来。
如果他们真敢这么做,我军只需坚壁清野,守住各处堡垒和辽河防线,饿也能饿死他们。搞不好就会落个孤军深入,全军覆没的下场。所以,有辽河防线在,女真人轻易不敢这么做。
渡过辽河与我军作战,情况也差不多。所以,在辽河被冻住以前,辽西是安全的。
辽河被冻住这段时间,才是辽西最危险的时刻。
王化贞那草包不懂这个道理,一批批把辽西敢战之士抽调出来送过辽河,不但破坏了三路进击之大计,也让那些过河的将士成为无本之木,援军与粮草补给都送不上去,只能孤军做战,最后被女真人围杀。
更严重的是,这样一来,严重地挫伤了军心、民心,让将士们对女真人越发恐惧。敢战的精锐之士被抽走战死,也让各地兵马的战力大降,畏敌如虎。这也是广宁之败的主要原因,否则,在平阳桥单单只是孙得功一部几百人临阵脱逃,也不会引起大军的全盘崩溃。”
说到这里,熊廷弼一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将酒杯狠狠地顿在桌上:“王化贞那蠢材,根本不懂军事和辽事,只会在哪里唧唧歪歪。平阳桥之战,如此大战,他竟然只是指派孙得功去主持大局,他却在广宁城饮酒做乐,根本不管战场情况,甚至连广宁城防务也不布置,连战败了都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不知道这场大仗将关系着辽西的存亡?
当时只要有一名有力的督军在场,当场斩了孙得功,及时收拾残军,哪会有此大败?女真人的主力,可并不在平阳桥,而是在沙岭等着伏击溃军。广宁的将士,也大多是逃到沙岭后精疲力竭,被女真人杀死的。”
董宣武这才了解到,原来广宁之战中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沙岭大败之后,王化贞那混蛋竟然懵懂不知,直到孙得功跑回广宁作乱他才知道内情,这时,广宁城中还有一万多将士,如果处置得当,灭掉孙得功,守住广宁城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这兔崽子,数兔的,没胆子跑得倒是很快,至此广宁城军民一哄而散,一败涂地不可收拾。”
熊廷弼接着说道:“当时本帅驻军闾阳,听到沙岭战败的消息,急忙带领所部的五千山海关兵马,前去救援广宁。走到半路,眼见对面黑压压一片,像蚂蚁一般全是广宁城的百姓和溃军。王化贞那狗贼倒是跑得快,一马当先。
本帅接连问了很多人,有说女真人已经杀进广宁城的,也有说没看见女真人影的。
在这种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本帅敢拿手中仅有的五千兵马去赌么?莫说女真人真的有可能占领了广宁城,就算没有,兵败如山倒,人心惶惶之际,那些广宁守军手中连兵刃都没有一把,编制早已经乱掉。本帅所率的兵马没有被他们冲溃就算不错了,又如何有力量去夺回广宁城。
而且,本帅所带的兵马是从山海关抽调的。山海关的兵马如何,本帅不做评说,贤侄,你只看看上次你师父孙承宗派兵马去宁远,并没有从直接从山海关调兵,而是从插部护关的军队调出三千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关宁铁骑早不是当年的关宁铁骑了!
这种兵马,让他们依据城墙守城还行,或者打顺风仗还行,要他们去攻坚,本帅又没有带攻城器械,不是找死么?”
熊廷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大明的官兵,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贤侄啊,就算女真人真的没有占领广宁城,若是正在本帅攻城时,他们突然从背后杀来;又或者本帅杀进城中,没有平息城中叛乱,他们在孙得功那兔崽子的帮助下也杀入城来,本帅该怎么办?
再退一步,本帅纵使真的夺下了广宁城,广宁城中近十万百姓尽已经逃散,而广宁城附近六万兵马损失殆尽,已经没有可援之兵。所谓外无必救之援,则内无可守之城,就靠手下五千兵马,本帅怎么能守住偌大的广宁城?
难道还能指望山海关再拨付兵马来援吗?山海关上总共也只有四万兵马,本帅已经带出五千人马,真的来援,又能凑得出多少人马?周围的堡垒又能凑出多少人马?女真人再来一次围点打援怎么办?
还有,这些老百姓该怎么办?带着他们回广宁,万一战事不利,他们再想逃也没机会了。还是放任他们南下,任由女真人追杀?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所有的这一切,本帅都需要考虑。”
熊廷弼沉默下来,一连喝了好几杯酒,似乎要浇熄心中的悲伤与愤怒。
设身处地为熊廷弼着想,董宣武觉着,他若是处在同样的境地,只怕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这些情况,在熊廷弼原本的《陈情表》中也曾提到,可是那寥寥几句苍白的文字,又怎能像现在这般说得清楚透彻?
沉默了许久,熊廷弼又说道:“不错,我对王化贞兵败之事,的确也有几分幸灾乐祸之心,不去收复广宁也存有不愿惹火烧身之意。不过,当时本帅没有立刻引军去收复广宁城,绝不是因为私人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