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二月初三,很冷
至少,对熊开能来说,就是这样。
他不但感觉冷,冷得彻骨,而且,还很痛,痛得撕心裂肺。
他的膝盖,磕破了,被郑勇一脚踢跪在地上,他能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个小院,全有石板铺成,而他,必须跪过去,爬上那石梯,才能走进堂屋中。
原本,从他这里,到石梯那里,不过短短十余米的距离,然,此时此刻,那石梯,对他来说,仿若远在天边。
他的腿每向前一步,都无比艰难。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然,此时,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跪过去,否则,他将走不出龙潭寨,包括他身边的派出所所长吴邦德。
吴邦德脸色阴沉不定,他也觉得脸上无光,那个布依少年,说起来,算是他的晚辈,却不给他丝毫面子。
志远说过,不准他插手,这绝对不是开玩笑。
那个少年,才十三岁,却看穿自己的心思,可笑的是,自己还心甘情愿地认为,布依族人,论辈分,讲情意,更何况,他还是派出所所长,只要他言语一番,这事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现在看来,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事情远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那个少年,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想而知,志远对熊开能的恨意,是何等的刻骨铭心,不过想想,也情有可原,试问,对于一个把自己母亲的遗物毁掉,还把自己的奶奶推倒牛圈,谁会无动于衷
让吴邦德感到心惊的是,这个少年,竟然把这事藏在心底,隐忍整整五年,这是何等的可怕
而现在,他长大了,不需要再隐忍下去,他要为他阿妈,为他奶奶讨个公道
更重要的是,他有这个能力
而自己,堂堂的派出所所长,对此毫无办法。
他甚至,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因为,他们身边,有一个魁梧的少年,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只能看着熊开能,一步步地跪向石台阶而去。
风继续吹,小院隔壁的桃花格外的红艳,花瓣翩翩,漫天飞舞,熊开能咬着牙,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他离那个石台阶越来越近,他不但没有半点高兴,反而越来越紧张。
他跪着,几乎是爬着向前,尽管很痛,但这不是关键的,关键,还得看堂屋中,那布依少年的态度。
离石梯越来越近,就离那个少年越来越近,他越来越紧张,他知道,那个人,在等他。
“快点,真他妈的废物”郑勇不耐烦起来,扑上去,一脚踢在熊开能后背上。
熊开能扑倒在地,半天才爬起来。
当他爬起来,却看到,一只拳头,离他的脸,越来越近。
“住手”吴邦德终于忍不住,把郑勇的手格挡开来。
“哟,大所长,你想护着这个败类不是”郑勇冷笑,“你见过哪个警察把一个老人推倒在牛圈的吗你见过哪个警察毁人家母亲的遗物的吗是不是觉得他很委屈了想打抱不平了他做那些肮脏事的时候,你这个所长,又在哪里哼死者为大,他活到狗身上去了吗毁人遗物,这是生死大仇,你也是布依家人,不懂滚一边去”
“你”吴邦德指着郑勇,气得脸红脖子粗,这个少年,实在是蛮横凶狠,但他的话,无疑戳中了自己软肋。
吴邦德回头,他才现在,熊开能跪爬过的地方,拖起两行长长的血痕。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每向前跪爬一步,他的脸色,便白了一分。
吴邦德想说话,但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怕堂屋中的那个少年,会变本加利,那样,熊开能可能会死。
到时候,他这个派出所所长难辞其咎。
而那个少年,未成年,最多在少管所关几年就出来了。
这事,他只能忍气吞声。
此时,熊开能终于爬上石台阶,一步步,咬着牙,来到大门口。
志远站在堂屋中,负手而立。
“你要我跪上门请罪,我来了”熊开能声音沙哑,看着志远,说道。
“是么看你的模样,好像很不服气,既然这样”
志远话音未落,身影一闪,从堂屋中一跃而过。
“砰”下一刻,他出现在熊开能面前,在吴邦德惊恐的目光中,一脚踢在熊开能的头上,熊开能的身体一偏,从石梯上滚下,再一次,扑倒在小院中。
“小开,你”吴邦德惊呼,想要劝解,这时,他看到,一双赤红的眼睛。
“住口,这是你第二次开口了,下不为例”志远寒声说道,“当年,我奶奶,就是这样被他推倒牛圈的,一样高”
熊开能再一次爬起来,一步步爬上石台阶,再一次,来到志远脚下。
“所长,这是我应得的,他,做的没错”熊开能说道,“我真的做错了,我是想抓你父亲,这没有错,错就错在我公报私仇,我不该那样对一个老人,我不该那样对一个死去的母亲不敬”
“这些年来,我一直不安,一直感到愧疚,本来早该上门请罪的了,一直放不下面子,怕丢了工作,也害怕上门遭到报复,所以没来现在,我道歉,发自内心道歉,请,原谅我”
志远看着他,默然。
“小开,发生什么事了,吵吵嚷嚷的”正在这时,有一个老人,慈眉善目,白发苍苍,蹒跚着脚步,从厨房里走出来。
“这是是你”
当她走出堂屋,第一眼,就看跪在门口的熊开能。
老人神色复杂,这个人,她怎会不认识
五年前,就是这个人,凶神恶煞,把小琴的房间翻得大乱,还把她推倒于牛圈中,好几个月,她才好起来。
“大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那样对您,我不配当警察,求您原谅我”熊开能连连磕头,态度无比诚恳。
“快起来”老人急忙把熊开能扶起来,“哎当时你也是无心的,我也没事了,都过这么多年了,可怜的是这孩子啊,你不应该把他阿妈留给他的东西砸坏,特别是那把琴,那是他阿妈留给他最重要的遗物了”
“奶奶,你”郑勇忍不住开口,他不服。
“待一边去,一天就知道跟着你哥胡闹”老人瞪了郑勇一眼,转过头来,对志远说道,“小开,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知道你有心结,但过了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放下了,你不是想到处走走吗得要有胸怀,胸襟开阔,才能走得远”
“其实,我只要他一句话”志远低声说道,“我要他诚诚恳恳地向你和阿妈道个歉,我也不会过于为难他,但五年了,他一直没来,我”
“好孩子,这事,算了吧”奶奶摸着志远的头,满是溺爱,“走,去帮我打个下手,奶奶老了,抬不动锅了,我们做好饭,就吃饭”
“要怎么做,你看着办”志远瞥了熊开能一眼,再也不管熊开能二人,与郑勇一起,一左一右,扶着奶奶,走进厨房。
看着老人的背影,吴邦德轻拍着熊开能的肩膀:“这老人家,是多好的人呐,你当初,真不应该那样做的哎,我们走吧”
“不”熊开能摇头,踉跄着脚步,走进堂屋中,在神坛下,对着一张挂像,跪下身来。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熊开能连磕三个响头,沉默许久,站起身来,对着厨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在吴邦德的搀扶下离去。
路过大院,他发现,院中那群提刀的青年,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条狗,吐着长长的舌头,看着他,摇晃着尾巴,慢悠悠地从他面前走过。
“所长,我还能做警察吗我想做一个好警察”熊开能问道。
“好”吴邦德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