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柜出去以后,知县还是有些慌乱,对白须长者道:“老爷子,这毕竟是上面来人,我不出面接待一下只怕不好吧?”
白须长者摆了摆手:“你见不得。”
知县问道:“为何?”
白须长者道:“眼下朝局正是动荡之时,我们这些下面做事的人尤其要小心谨慎,不要给上面添麻烦。一来此事我们没有得到消息,二来此人有意隐瞒身份,那此行必然就是隐秘行事。我们大张旗鼓的出去迎接,反倒不美,不若假做不知,当做神仙过路伺候好了便是。”
知县又道:“既然对方有意隐瞒行踪,那我们这样奉承于他,不正是变相承认认出了他的身份。现在又往陕西各处报信,将来走漏风声的罪过岂不是正好落到我们头上?”
白须长者怒其不争的看了他一眼:“难怪几年过去你还是这个知县,官场上的规矩你还不懂?他要真有意做的滴水不漏,哪里轮的到我们发现。这次派个采办来吴堡,只怕就是要提醒我们……京城的大饼得重新分一分了。”
知县被这个穿棉布的长者训斥,听完非但不怒,反而陪起了笑脸:“老爷子说的是,是我愚钝,比不得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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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之上,看一眼那两个跟梢的腿子,铁匠忽然问道:“爷,以后要为您效力了,能问问咱们府上何处么?”
何顾笑道:“你是看到有两个眼线跟着我,心里起了疑,想问我到底是干什么的才对吧?”
铁匠被看破心事,讪讪道:“爷慧眼。”
何顾停下脚步看向铁匠道:“跟着我混确实是有风险的,你们若是怕了,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强留。”
这是他的心里话,对于明朝人来讲,奴仆等于个人财产,绝对不会像何顾这样全不在乎。可是对于何顾来讲,他的潜意识里还是现代人的观念,买卖人口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把买来的人当做私产……他更是完全没有这个意识。
而且银子得来的也便宜,抢夺山寨虽然是拼着命干的,但这么多的银子却是意外之喜。再加上今天所见所闻,银子这东西再多,市场上出售的东西却极其有限,这就让他在不知不觉间把银子看的更轻了。
要不是他现在急需铁匠和木匠,现在让他学**做好事把人立刻放了,他半点也不会犹豫。
何顾本着强扭的瓜不甜的科学道理说出了这番心里话,这五个人听到耳朵里却是另有一番深意在心头——这个年轻的新主子,有气度!有胸怀!
铁匠自幼一身傲骨,若不是不齿那些流寇的所作所为也不至于落到卖身为奴的下场。可他自见何顾以来心中便产生一种莫名的好感,此时听到何顾这席话,好感瞬间飙升到了敬佩的程度。
他还没有来得及上前表衷心,老掌柜气喘吁吁的跑来了:“客爷,您的东西我给送来了。”
何顾此时再看那两个盯梢的,刚刚被两个人给拉走,再环视四周既没有发现埋伏也没有发现替岗的盯梢,心里不禁有些纳闷,一时猜不透这老掌柜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既然猜不到,何顾也不去纠结,只管见招拆招:“怎么还劳你亲自送来,我一会儿自己去取就是了。”
老掌柜陪笑道:“适才已经怠慢了,东家知道把我狠狠责骂一顿,现在特意让小人前来陪着客爷采办一应粮械。”
何顾听到这句话首先拿眼神去瞥自己车上的银子箱,心里寻思这别是个中关村电脑导购的套路吧——刚才交易鸟铳的时候不小心露了富,现在这是被人盯上了?
老掌柜见何顾不做任何反应,越发热情起来:“客爷这是买了几匹骡马?不错,着实的好眼力!接下来您是不是要去置备几辆马车挂上?”
何顾心里虽然有些发毛,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脱身之策,只能顺嘴答道:“正是。”
“客爷随我来,我与那车店老板相熟,必定给您选个料子上好的马车。”老掌柜说着,径直在前面带路。
何顾脑子里嗖嗖飞转,后脊梁冷汗都出来了,这可是人家的地盘,周围全是城墙,城墙上面又满是兵勇,这是真正的插翅难飞。如果对方只是图财倒没什么,大不了这些银锭就当丢了,怕的是图财后面还跟着害命……自己身上可没有任何外挂,只要对方亮出刀子来八成就要出字幕了——全剧终。
何顾的眼珠子乱转,忽然发现周三娘、白小鱼和另外四个女扮男装的婆子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不止她们六个,就连新买来的铁匠五人此时也莫名的挺胸叠肚,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德性。
这是为什么?
何顾脑中一闪——自己是不是过于多心了!这几个下人的反应或许才属正常,之前在武器铺子里这老掌柜似乎把自己错认为某个大官的采办,刚才跟踪盯梢未必就是恶意,也许是小心伺候呢。
想通了这一点,何顾的神情稍稍放松,而此时已经到了车店门口。
这是一所宽阔的院子,里面搭着五六米高的棚子,把整个院子笼罩其中。右侧整整齐齐的堆着十几根腰粗的木头,左侧有两架做好的马车,竖立着靠在墙边的架子上。院子正中间则是一架做到一半的车轿子,周围满是木花。
不等何顾说话,老掌柜就一溜小跑迎向了车店老板。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以用开了八倍速来形容,何顾只负责说买什么和掏银子就行了,一切都有老掌柜上前负责接洽。听说两辆马车不够,立刻不知从何处又调来四辆,其中一辆还是带着壮年骡子的。
说要买粮食,直奔粮铺装了三千斤小麦,一千斤玉米,一千斤大米,五百斤面粉。
说要置办一些铁匠和木匠的器具,不消片刻就有专人送来。
问有没有牛羊肉,立刻就有人抬了几口肉猪和两头羊来。
何顾这才发现两千两银子根本不够花的,犹如泼水一般转眼就撒了个干净。
一应物资器械采购完毕,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老掌柜又十分热情的张罗宴请。何顾原本计划是在吴堡住一夜,等二天天明再走,可此时的他做贼心虚,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出吴堡,哪里还肯耽搁半会儿。
再说了,白小鱼和周三娘现在还能装的人模人样,等会儿上了席看见一桌子山珍海味,还不立刻现出原形来。别说她们,就连何顾也不能相信自己现在看见烧鸡烤鸭红烧鱼之类的还能把持的住。
见何顾一行人坚持要连夜赶路,老掌柜的也不强留,先是召唤伙计抬来了一个两米多长木头箱子,和四对灯笼一面青灰色的旗子。何顾注意到灯笼上写着‘吴堡’两个字,下方还盖了一方红印,只是那印上的文字只能认识一个‘马’字。
老掌柜把旗子展开,上面写着‘吴堡马家’,随后说道:“客爷,鸟铳我又给您寻了三支,凑个整数,火药和弹丸都装在后面的马车上。这灯笼和旗子,等您进山的时候用上,免得被山里的贼人骚扰,坏了您赶路的兴致。”
看见人家又加了三支鸟铳,何顾摸了摸比脸还干净的兜,笑道:“谢您好意,可我现如今是一文不名了。”
老掌柜急忙陪笑,伸手招呼旁边的伙计递过来两个小匣子:“您客气,这些个东西原本就不该要您的银子,只是本地有本地的规矩,小的也是难做。好在我们东家也有安排,准备了一些本地特产托您带回去,孝敬孝敬您家主人。”
这两个匣子一大一小,大的有收音机大小,小的烟盒一般大。
何顾先接过来小的打开一看,里面是四颗金元宝,依稀可见上面的烙字——吴堡马家,足金十两。
老掌柜把声音压低道:“这是给您的。”
再接过大的来,沉甸甸的很是有些分量,何顾差点没接住,打开再看,里面摆满了黄澄澄的金条,上面同样留着字,只是没有了吴堡马家的字样,只写着‘足金十两’。这一匣金条估摸至少也得有二百两,按照明朝金银一比十的比例,何顾等于今天一分钱也没花,白落这几大车物资器械,还饶上五个匠人。
何顾心里暗暗吃惊,两千两银子他没啥概念,可现在这实实在在的几大车东西他心里还是有数的,这些人是不是也太大方了,在没弄明白自己底细之前,出手竟然是如此的阔绰……他们到底把自己错认成什么人了?
何顾好悬差点没问出嘴来——你到底觉得我的主子是谁……
仅凭一个下人身份竟然就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可何顾又哪里知道,自己此行已经惊动了整个吴堡县的上层,十几个家族凑出两千两银子买个心里踏实根本就不叫事。
吴堡县这几年光是明面上的买卖一年就近百万银子的流水,如果算上暗地里做的掮客生意,比如批量走私的军马和西洋来的火器,一年百万纹银不在话下——纯利润。而至于这些军马和火器到底都去了哪里,将来何顾总有知道的那一天。
何顾等人离开吴堡也就一个时辰之后,一阵马蹄疾奔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吴堡刚刚入夜的寂静,一行六人自吴堡北门疾驰而入。
此六人外罩黑色毛皮大氅,内穿鲜艳锦袍,皆头戴黑色裹耳绒帽,腰跨绣春单刀。为首之人胸前补子绣着一只金色麒麟,其后五人则胸绣红日猛虎。
守门的兵勇正想上前拦截,马上一人高举腰牌,大声吼道:“锦衣卫公干!无关人等速速回避!”
十五分钟以后,魏忠贤上吊身亡,徐应元杖一百发配南京,阉党一系彻底失势的消息传遍了夜色下的吴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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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钻进山里的何顾忽然眼皮一阵狂跳,忍不住再次催促:“快走快走。”
可惜他们快不起来,赶车的是一个铁匠、两个木匠和两个壮丁,对于赶车来说他们仅仅是会,距离老师傅还差着半年的课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