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杨铮醒来,见月盈仍在熟睡,摸了下她额头,未觉有发冷、发热之类的不良症状,气色看着也比较正常,便即放下心来。随即悄悄下了床,穿上运动服去了外面。
待晨跑回来,家中仍静悄悄的,便到厨房生火准备烧些热水。
平日他见母亲和月盈在灶上生火,很是简单寻常,然而自己动手时才发现这竟然是个技术活,火镰、火绒这些东西在他手上并不怎么听话,试了七八次才把枯草引燃。看着灶里的火越着越旺,居然还有那么一点成就感。
张氏从正屋里出来到厨房看了一眼,见杨铮在里面,便问道:“瞎折腾什么呢?”
杨铮道:“生火烧水啊。”
张氏笑道:“我听着厨房这边咔哒咔哒响了半天,还当是火石、火镰不好用了,谁知是你在作怪。”
杨铮不禁有些郁闷,不就是手生么,怎么就成了作怪了。说道:“月盈好像病了。”
张氏一听便去了西厢房。过了一会又来到厨房,说道:“月盈身子不舒服,这几天让她多歇歇。”
杨铮道:“噢,晓得了。”
张氏道:“水热了你就去洗,别在这呆着了。”将杨铮赶到一边,动手做起了早饭。
杨铮回到自己屋里,见月盈在炕上趴着,便问:“还是肚子疼?”
月盈嗯了一声,道:“一会就好了。”
杨铮道:“你再睡会吧,反正也没什么事,等下我去东边屋里看书。”
月盈道:“二哥,娘生气了吗?”
杨铮道:“怎么会呢。”心想,娘非但不生气,倒好像还有些高兴,真是奇怪。
吃过早饭后,杨铮捧了书本并笔墨纸砚去了西厢房。习了会字,又背了会书,到院中活动时,听到东厢房里有动静,进去一看,见月盈在拆被子,问道:“怎么就起来了?”
月盈见了杨铮,不由有些发窘,说道:“又不是当真病了。我想拆了清洗一下。”
杨铮道:“怕是洗不掉,别费劲了。”
月盈抱着被子怔在那,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杨铮道:“等下栓子要是过来支钱买东西,你让他顺道买套新被面换上,不就行了么?”说着对月盈挤下了眼睛。
月盈面上有些羞红,轻轻点了下头。适才她一直在犯愁,染污的被子和褥子怕是洗不掉,而且洗过之后也不好挂在院中。还是二哥体恤,知道她的难处。
临近正午,杨铮方准备结束早上的课业,听到院中有人说道:“二姐,做饭呢?”接着是母亲的声音:“顺子啊,你可是稀客。”
杨铮听了,便知来者是三舅父张全顺。他母亲张氏有一个兄长,两个弟弟,这张全顺是最小的一个。因家中劳力充裕,张全顺并不务地,在城中一家车马行给人赶车,挣些银钱补贴家用。
就听张全顺道:“二姐家的日子可是越过越红火了,满赤峪里中午开灶的也没几家人。我一进村口见着院子顶上冒烟的,还寻思着这是谁家呢。”
张氏道:“少扯没用的。我家铮娃早起念书,中午不吃饭下午哪还有力气。”
张全顺笑道:“这念书比干活还费力啊。”
杨铮出了屋,向张全顺道了声好。他这个三舅今年三十六岁,中等个头,面色黑中透着点暗红,想是因常年在外赶车之故。六月里杨铮卧床养病时,大舅、二舅都来看过他,这位三舅却还是大病之后头一回见。
张全顺对杨铮道:“狗娃,我和你说点事。”
张氏道:“顺子,不许再叫铮娃以前那名字!”
张全顺冲张氏笑了下,又对杨铮道:“你跟古记铁铺的古掌柜关系不错吧?”
杨铮道:“打过几次交道,算是有些交情吧。”
张全顺道:“我们车行从华亭给那古掌柜拉了几车石炭,原本讲好的到货付银,可拉过来之后那古掌柜却不肯收。你既是与他有交情,就跟他说说,让他把银子付了吧。”
杨铮道:“他为何不肯收呢?”
张全顺道:“挑三拣四寻毛病呗,还能是什么。”
石炭便是煤,古记铁铺以燋冶铁,自然需要用煤来制燋。以古常勇的为人,应不至于去赖几车煤的账。
煤的好坏对于冶铁影响极大,古成冶的那个抄本中,便提到了这一点。虽然古氏父子还不明白其中深层次的原因,但已经能够通过一些积累下来的经验,对煤的品质进行分辨和拣选。
或许在张全顺这种外行人眼中,煤与煤之间并无多大区别,故而将问题归在古常勇身上,这倒也不值得奇怪。
杨铮道:“那古掌柜既说是有问题,怕是当真不合用也不说不定。”
张全顺不悦道:“你怎的帮外人说话?”
杨铮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就事论事,并无偏袒之意。不知舅父你们拉的那几车石炭,可是车行自己买来发卖的?”
张全顺道:“是我们东家从华亭买来的,一共四大车,八千多斤。那古掌柜不肯收货,十多两银子可不就白白赔进去了。”
杨铮心想,八千斤煤听着多,其实也没多少,若是冬天烧来取暖,估计还不够十几户人家用的。问道:“那四大车石炭,舅父可有份子在里面?”
张全顺道:“我就是个赶车的,哪来的钱入份子。”
杨铮道:“那就是车行东家给你许了好处,你才来说项的?”
张全顺道:“那个……没有的事!”
杨铮不由笑了,问道:“既然没许你好处,你赶车拿工钱便好,何必为东家操那个心呢?”
张全顺道:“话不能这么说,车行若结不到银子,我又去哪挣工钱呢。这不是你跟那古掌柜熟么,就帮忙说一声呗,我可是在东家面前拍了胸脯的,你一定得给我把这事办成了。那古掌柜靠‘杨古井’也不知赚了多少钱,这么一点小事,总该卖你面子吧?”
杨铮不禁皱了下眉头,问道:“这都是谁和你说的?”
张全顺道:“还用谁说,我自个就不能知道么?”
杨铮道:“还请舅父转告你们东家,这事我办不了。”
张全顺道:“铮娃,这么点小事你都不帮?”
杨铮反问道:“舅父觉得十多两银子是小事?”
张全顺不以为然道:“对那古掌柜来说,能是什么大事?”
杨铮摇了摇头,说道:“古掌柜是古掌柜,你东家是你东家,让他们去谈便是,又关你我什么事?”
张全顺气道:“好你个杨狗娃,这才刚有了点本事,就眼里没我这个舅父了?”
杨铮道:“还请舅父不要无理取闹。”
张全顺指着杨铮鼻子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敢说我无理取闹?这么点小事托到你,你倒拿大起来。当日从树上掉下来,怎么没摔死你呢!”
张氏从厨房里出来,喝道:“顺子,你瞎扯什么呢?”
张全顺道:“二姐,你好好听听你家这小崽子说了些什么!”
张氏大怒道:“我又不聋,你说了一堆屁话当我听不到么?信不信我揍你!”一面说一面抡起了手中的擀面杖。
杨铮家的大黄狗旺财从屋角跑了过来,冲着张全顺呲起了牙,口中发出呜呜地低吼。
张全顺吓得朝后退了两步,见二姐只是虚张声势,黄狗也并未咬他,朝地上唾了一口,狠狠道:“我以后再不登你家的门,二姐你以后也不用回娘家了!”
张氏挥杖虚击,喝骂道:“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杨铮口中发出叱地一声,旺财朝张全顺一个飞扑,一口咬住了他裤腿。张全顺慌忙扎了两下,推开院门向外跑去。杨铮吹了下口哨,旺财放开张全顺跑了回来。
这时杨大力从外面回来,见了张全顺说道:“顺子啊,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张全顺斜了杨大力一眼,也不答话,快步向村外走去。
月盈一直在厨房里看着,见张氏气得身子发抖,忙搬了个凳子扶她坐了下来,给她轻轻捶了捶背。
杨大力步入院子,说道:“顺子今天是吃错药了么,跑来闹这么一出。”其实他已在院外站了有一会了,事情也听了个七七八八,见闹得有点僵这才出来打个圆场,谁想张全顺根本不买账。
杨铮上前对母亲道:“娘,你也别生气,三舅口无遮拦,并非有心。”
张氏叹了口气,道:“他那样咒你,你倒还看得开。”起初她还有心帮兄弟说两句话,可听到张全顺咒儿子不早死,那可说什么都不能忍了。
杨铮笑道:“孩儿要是被人咒两句就死了,那小命也太不值钱了。乡下天天有人恶语咒骂,也没见谁就被骂死了。这种事你不当回事,它就真不是个事。”
杨大力对儿子道:“你也是,你舅父说什么先应下来就是了,何必要激他呢。”
杨铮道:“若是别的事倒也罢了,这种事却应不得,也不能应。”
张氏这会也想清楚了,说道:“是不能应。就算铮娃和那古掌柜有些交情,这可是十多两银子呢,要担多大的情面。那些石炭是车行东家弄来的,跟顺子又没多大干系,何苦要为这个事情出头。”
杨大力笑道:“你能想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