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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月下唱曲

    农历以七至九月为孟、仲、季三秋,八月十五因在三秋之中,故名中秋。对于杨家坪的人来说,这一天是阖族共聚的重大日子,当晚会在打谷场举行中秋族宴。

    虽然大家都住在一个村子里,但全族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平常大家都是各过各的日子,各忙各的光景。只有中秋、清明这两个特殊节日,才会有这等大聚场面。

    按说除夕、元旦(即后世之春节)才是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但那时节天寒地冻,并不适合户外集会。而中秋、清明时,天气既不太热也不太冷,农事又相对较轻闲,是以多年下来,便有了这样的传统。

    提早两天,村中那些烧菜手艺好的人家,便开始为族宴准备吃食。村户人家平日里吃得非常简单,但为这种特殊日子准备的大菜却是很讲究的。像是一道名为“杂烩”的汤菜,里面的肉丸子和夹板肉,所用的肉馅就得剁上三四个时辰,之后还得经过或炸或蒸等多道工序,才算是制得菜肴中的一两味食材。

    中秋这一天午后,打谷场上便支起了三四个锅灶,七八个案板,十多个人围着忙上忙下,兼还要防着顽童来偷吃。

    并非大人们舍不得给他们吃,都是族中晚辈,又没有外人。实是这帮小家伙在外面疯玩,手脏得和泥猴一样,若不看住了,一盘子吃食可就糟蹋了。再者好些东西并未熟透,娃娃们吃了容易闹肚子。而且这会要是胡乱吃了一肚子东西,到了宴席正式开始时,可就有许多好东西吃不下去了。

    往年杨铮也是这些偷吃顽童中的一员,并非单单因为嘴馋,而是在大人们眼皮底下偷些东西出来吃,实是一个极有意思的游戏。今年他当然不可能再与顽童们厮混胡闹,直至将日入时,才和月盈一同来到打谷场。

    场中的空地上摆了二十张木桌,每桌旁放四张长条凳。此时大多村人都已到了,或帮忙搭手,或坐着闲聊,又有顽童在其间穿插乱跑,一派乱哄哄热闹景象。

    杨铮见杨正山坐在亭中,便让月盈先去母亲张氏那边,自去亭中向老族长问好。

    杨正山拉着杨铮的手,让他在旁边坐下来,说道:“这两天村里吵闹,可影响你读书了?”

    杨铮道:“那却不会,我读书并不怎么怕吵。”

    杨正山含笑点头道:“那就好。”

    杨铮道:“其实平日里大家也不用太过在意。”

    杨正山道:“只有平日里时时注意,才能养成规矩。”

    杨铮这才知道,原来老族长让村人不许吵他,竟还有别的用意,这是无形中在族中帮他树立威望啊。于是说道:“太叔公说得是,曾孙晓得了。”

    杨正山又道:“你眼下只管安心读书,等取了功名,才好帮杨家人真正立好规矩。”

    杨铮默默点了点头。老族长活了一大把年纪,却没去过多少地方,除了有两次应役输粮,再就没出过秦州,算不上见过多大世面。然而人活得久了,经历的事多了,想问题便会比较长远。但这个话题,杨铮只能默应,却不能接,至少现在的他还不具备资格。

    随着日入西山,族宴正式开始。一道道菜肴摆上桌来,一坛坛乡酒被启封,随着老族长简单的开场白完毕,村人便即开始大吃痛饮,欢闹起来。

    许多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荤腥,正可借着这个机会解馋。桌上的菜有一大半都是肉食,便是过年时也没几家能吃到这么多好东西。而酒就更为难得了,平时除了偶尔待客,谁家都不会轻易饮酒,是以就连好多妇人,也忍不住喝了几碗。

    国初粮食匮乏,太祖曾行过一段时间禁酒令。后来粮食丰裕了,便改为了税酒制。村中的酒,是用购来的酒曲和以高粱蒸熟之后酿成,虽不甚列,却足以醉人。

    天色渐黑之后,场上的空地上燃起了数堆火。猜拳行令之余,有人兴致大发,扯着嗓子唱了起来,虽荒腔走板不堪细听,却仍引得阵阵叫好之声。

    杨铮饶有兴致地听了一会,见有带着孩童的妇人渐次离席,便也起身向家中走去。方走出打谷场,听到有人小跑着跟了过来,说道:“你吃好了?”

    月盈道:“嗯。”顿了下又问:“二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杨铮笑道:“我躺着不能动时,就天天听你的脚步,最是熟悉不过。不是和你说过了么,刚吃完饭,不要剧烈跑跳。”

    月盈道:“是,我知道了。”

    二人相跟着向家走去,身后打谷场上的喧嚣声渐渐远离,慢慢融入了夜色当中。

    回到家中,月盈要到厨房灶上生火烧水,杨铮道:“且不忙洗漱,今天过节呢,咱们说会话再睡。”

    月盈道:“好。”到屋里搬了张角桌放在院中,摆上两碟月饼,及柿子、石榴、苹果、枣子等瓜果。

    月饼之称宋时便有,至此时已经颇为普及,有烙有烤有炸,样式极多。本地乡人也制一种蒸熟的月饼,将和好的面擀薄,数层叠在一起,间夹柿肉、枣泥、芝麻、核桃等馅,有点像千层糕。不管哪一种,皆为圆形。

    杨铮拿了两张小椅,与她坐了下来。问道:“想家了吗?”

    月盈摇了摇头,道:“我都不记得家人长什么样子了。”

    她被卖时年纪尚小,记不得事也是正常。只是她神色间仍不免有些怅然之意,当此团圆佳节,难免会勾起思乡之情。只是她的心绪,恐怕要复杂许多。

    杨铮道:“往后有机会了,咱们慢慢寻你家里人。”

    月盈又摇了摇头,道:“我在这很好,不必再寻什么家里人。”

    杨铮微笑道:“寻也好,不寻也好,只要你心中安宁,那便是好的。”

    月盈点了点头,又抿嘴一笑,道:“和二哥在一起,我心便安宁。”

    杨铮笑道:“可不要光是嘴上说,要守本心才好。”

    月盈急道:“是真的呢!”

    杨铮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轻笑道:“是真的就好,也不用着急。”

    月盈嘟了嘟嘴,拿起碟中的一个石榴剥开来,将籽粒剔到一个空碗中,攒多了一些,便递给杨铮。杨铮吃了一些,问道:“你知道些中秋有关的诗词佳句么?”

    月盈道:“知道一些。二哥,我给你唱个曲子词吧?”

    杨铮道:“好啊!”

    月盈清了清嗓子,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写中秋的诗词很多,论知名度,自是以苏轼这首《水调歌头》为最。月盈嗓音清澈纯净,中还带些女童稚音,在夜色中唱出此曲,很有空灵之感。

    杨铮听得颇为陶醉,一曲罢了,不禁拍手赞道:“你唱得可真好,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等绝技!”

    月盈有些腼腆地笑了笑,道:“二哥若喜欢,以后我时时唱给你听。”

    杨铮道:“好啊。”回想方才月盈唱的调子,轻轻哼了几句,又道:“你会多少种曲子词的唱法?”

    月盈道:“不是很多,只会二十余种。”

    杨铮道:“有空了你教教我。”

    月盈奇道:“二哥要学唱曲?这可没什么用啊,若要填词,只要知晓词牌格律便行了。”

    杨铮道:“这曲子词,总是先有曲子才有词吧?”

    月盈道:“可现在士人填词,都不必知道怎么唱啊。我听说有些曲子的唱法,现今都没人会了呢,可一样有人填那些词牌啊。”

    杨铮道:“你看,这曲子和词一分离,最后曲子难免就失传了。我们把这些曲子都记下来,哪怕过上几百年,也好让人们知道是怎么唱的,到时你也可以青史留名了。”

    月盈笑道:“二哥又说笑了,这又算不得什么本事。”

    杨铮道:“谁说不算什么本事?这个叫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先人留给我们的好东西。总之你听我的,准没错。”

    月盈点头道:“既然二哥说是,那就是了。”

    杨铮道:“你还有什么拿手的,再唱一曲?”

    月盈便又唱道:“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

    这一首《念奴娇》中秋词,亦是苏轼所作。只不过因为他前一首词太过著名,以至于这一首的知名度差了许多。

    两人这般闲话唱曲,不觉月亮升到中天,洒下满院的银辉。杨铮不禁打了个呵欠,往日这时他早就睡下了。

    月盈便到灶上生火烧了热水,让杨铮洗漱就寝。

    杨铮躺下后,听到院中好一会没动静,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见月盈正向月亮跪拜,便又躺下了。心想,这丫头还说没心事,却不知向月亮许了什么愿呢。

    在南直隶一带,中秋节亦是女儿节。月为太阴,因有女不祭灶,男不拜月之说。中秋拜月,是女儿家的一项古老传统。

    院中月盈心中默祷:“愿爹娘身体康健,愿二哥早日金榜题名,愿大姐、二姐家事和谐美满。”郑重向月亮拜了几拜,起来之后,觉得心中畅快了许多。心想,这便是二哥说得心中安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