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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吕家秀才

    两人说话间不觉已行至天水湖之侧,自这里方始见到秋收之景。

    秦州西、北为黄土高原,从这两个方向流出的河流泥沙都不少。而秦州之南的山,属秦岭西延,山体多石,故而自南而北流出的赤峪水要清澈得多。

    刘半仙家的那片苞谷地已经收完了,这回若再想讨要些,怕就得去寻刘半仙本人了。众人折而向南,路过水神庙时,杨铮向那边远远望了一眼,当此农忙时节,烧香祈福的人并不多。庙旁有几间小屋,也不知哪一个是刘半仙的。此时他身有要事,不想节外生枝,便息了去寻那刘半仙的念头。

    过了天水湖,来到黄瓜河上的大木桥前,就见桥当中立着一个约摸二十四五岁的书生,头戴方巾,身穿湖蓝直裰,负手面南远眺,脑后方巾上两条软带随风飘动,看着倒也有几分潇洒。

    众人并一骡车上桥来到近前,那书生却似毫无所觉,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出了神。

    杨铮拱手道:“这位相公,烦请让一让,我们的车过不去。”说完见那书生仍然不动,脸上神情有些呆滞,心道,该不是读书读傻了吧?于是又大声道:“这位相公,请借个道!”

    那书生一个激灵,转头见五人一车就在眼前,顿时明白过来,朝众人拱了下手,随即转头就走,只给他们留下一个背影。若是寻常乡人,这般挡了别人去路,多少要说两句致歉的话。但这书生应当是有功名的秀才,身份自然不同。再者读书人有些呆傻,也不足为奇,自然没人去跟他计较。

    杨铮等人跟在那书生后面过了桥。到了吕家崖村口岔路,杨铮让骡车在此等候,自带着月盈与古常冶去拜会里老。

    走在前面那书生听到几人的谈话,回过头来问道:“汝等要见我大父,所为何事?”

    杨铮听着愣了一下,随即拱手道:“可是子明相公当面?”

    那书生道:“鄙人吕成亮。”

    杨铮心道,果然是他。虽然从未谋面,但杨铮对吕成亮的事迹却并不陌生。

    要说秀才公,赤峪里也有三两个,均出自吕家崖,眼前这位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吕成亮字子明,少时即有神童之名,嘉靖四十四年,年方十七岁便进学成了秀才,次年科考补为廪生。隆庆元年陕西乡试,吕成亮落第,之后便一直在外游学,不想却回来了。

    这吕成亮的祖父,便是赤峪里的里老吕伯升。

    里中“老人”虽非任官,其职权却相当于基层官员,所管之事比里长还要宽泛。里长一般只管里甲正役,因秦州这种贫瘠地区不设粮长,故也管夏秋税粮的征收。而这些事情,里老都插得上手,并且还兼管乡里民事。除了杀人、谋反等恶性案件之外,寻常的乡里纠纷若绕过里老直接告官,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仗断六十,仍然发回里老去评理。

    洪武初年,太祖推行耆宿制,令每里推选一年高德劭之人充任,后因弊端较多废止。洪武二十七年,变更其法行里老制,将“老人”任期定为一年,任满后重新推举。可到了此时,一年之限早已作废。这吕伯升担任里老已有数年,虽未闻其有鱼肉乡里的恶行,但其家是赤峪里有数的富裕人家,个中事体不言自明。

    杨家坪算是自成一体,族人之心甚齐,倒不怎么惧怕里老,吕伯升也不大插手杨家坪之事,算是相安无事。但无谓地开罪人也没必要,听说吕伯升的心胸可并不怎么开广。这一回推广“杨古井”,杨铮先向里老知会一声,以尽礼数,省得老家伙日后寻麻烦。

    既然这吕成亮过问,倒不妨先与他分说一番。虽然秀才公似乎有点看不起泥腿子,可总归是个读过书的年轻人,与他交谈,总比面对老而无趣的里老强一些。

    于是杨铮又施一礼,道:“见过子明相公。小子是杨家坪杨铮,此次……”

    他刚开了个头,吕成亮便打断道:“你就是掏鸟窝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个小子?真是命大啊!”说完一边口中啧啧,一边上下打量杨铮,就好像在看一件稀奇事物。

    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此时乡民娱乐方式极其匮乏,闲暇时最喜谈些家长里短、奇闻逸事。似杨铮这样,从十丈多高的树上掉下来还能活得好好的,可谓奇事一桩,被乡里当作奇谈传播实是正常不过。

    但吕成亮好歹是个秀才,总不至于如村夫愚妇般热衷闲谈,何况他甫一听杨铮自报姓名便能对上号,这里面未必没有刘半仙推波助澜之嫌。

    杨铮不禁面孔微赤,任谁被当成新鲜物事一般观看,恐怕都不会高兴。怒道:“我敬你是秀才公,也不曾冒犯了你。谁知你竟这样无礼,真是枉读了圣贤书。”

    吕成亮见杨铮恼怒,倒好似更有兴致了,笑道:“我叹你命大,原是夸赞之意,又怎么无礼了?”

    杨铮道:“我拜见崖翁,是因一件能造福乡里的大事。你既然问起,我便与你讲明。可你不容我把话说完,便当面议人过往是非,不是无礼又是什么?”

    崖翁是吕伯升的号。此际取号之风盛行,但凡自觉有点身份地位的,哪怕是不识几个字的土财主,都会取个号以彰显不群,已不单单是士大夫的专利。

    吕成亮摇头道:“你一个黄口小儿,也敢妄谈造福乡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杨铮道:“你连我要行何事都不知晓,便妄下断言,真是无知无畏。”

    吕成亮嘿了一声,道:“你这小子,倒有几分口舌之利,难道便欲凭此造福乡里么?”

    杨铮摇了摇头,叹道:“素闻吕相公幼时便有神童之名,又在外游学数年,不意见事竟然这般肤浅。依你之见,莫非年纪越大,便越有本事?那朝廷也不用开科举了,依年纪大小顺次授官便是,九十岁的做阁老,八十岁的做尚书、巡抚。吕相公你也不用读书了,在家里等上几十年,便能做个知府、布政使什么的。倘若好好保养,终有一天能做到首辅。”

    吕成亮道:“哎呀,小子,你消遣我么?今日若不拿出点真本事来,莫怪我不与你干休。说吧,你有什么造福乡里的手段?”

    杨铮道:“我本来是要与你说的。可你目中无人,料来也不识货,我自去向里老说去。”

    吕成亮道:“我大父一早去了城里,恐怕要晚上才能回来。”

    杨铮道:“那我就明早再来拜见。”说完转身就走。古成冶、月盈等人见状也都跟着他离去。

    吕成亮怔了片刻,又摇头笑了笑。这小顽童倒是有些脾气,竟然说走就走,也不知是不是真有本事。再看那一行人,虽然杨铮年齿最幼,却隐然居首。回想适才交谈言辞,倒像是读过些书的。寻思一番之后,抬腿跟了上去。

    众人走出不远,月盈回头望了一眼,道:“二哥,那位吕相公看着我们呢。你这样会不会开罪了他?”

    杨铮道:“便是开罪了也不妨。我们拜访里老,只为尽个礼数,又不求他什么。”

    古成冶道:“那吕相公说他大父不在家中,也不知是真是假。”

    杨铮道:“不管真假,明早再来一次便是,反正离得也不远。”

    与吕成亮的一番交锋,大半倒是杨铮有意为之,并非纯因意气用事。

    生员已属士人,位列四民之首,平民见生员要行礼,生员却不用回礼。儒家所倡之“礼”,实则是以上下尊卑来构筑社会秩序,让各阶层自安本分,皇权的稳固正系于此。因而生员不正眼看平民,并不算失礼。

    吕成亮一听杨铮报上姓名,便将他当稀罕物看,倒说不上不尊重,更像是性格使然。杨铮与他舌辩几句,总好过自低身份唯唯诺诺,至不济也能让对方加深印象。若吕成亮如他祖父那般心胸不宽,以后不相往来也就是了。

    吕家崖这个大村落,内里是由四五个小村落组成,每个村落都是一个宗族,吕氏只是其中之一。乡野之民大多聚族而居,每个宗族都自成体系,族规家法往往大于国法,对族人具有极强的约束力和控制力,外人很难插手其他宗族之事。

    吕伯升在吕家崖尚且无法一手遮天,更毋论杨家坪了,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他也不能把杨家坪怎么样。所以杨铮对得罪吕秀才的后果并不怎么担心。

    众人又走了一段路,到了社学门前,月盈再回头看去,见吕成亮隔着十余丈跟在后面,便对杨铮道:“二哥,那位吕相公跟着我们呢。”

    杨铮也回头看了一眼,道:“他爱跟就跟着吧。”心想,看他一脸风轻云淡的模样,不像是要找茬,这是要跟着去看热闹么?

    却不想那吕成亮加快了脚步,没多大工夫便和众人走到了一齐,开口说道:“杨家小子,你可是读过书的?”

    杨铮看了他一眼,道:“刚学过《百家姓》。”

    吕成亮哈哈笑道:“原来只是个刚发蒙的儿童,竟也敢说我无知,真是大言不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