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所谓“媚术”的。有的,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中了幻术的幻术师。
应启丞当然了解这一点,可这又是什么呢?是什么东西能让他完全放弃理智,尊严,甚至生命,这样拜倒在一个女人的脚下那?他不知道,他也不愿去想,他紧紧抓住师之然的肩膀,不愿松手,却也不敢更接近。这一刻,他仿佛抓住了一整个世界。
其他的所有,都与他无关了。
“你们,回来。”
突然间,一个饱含着力量的声音远远传来,令周边“领域”都为之一震。师之然一把睁开应启丞的手,周围景色一动,两人已经再次回到了那一张小木桌前。叶止不懂得在“领域”中传声的技巧,只能用纯粹的力量震动整片空间。但即便是如此野蛮粗暴的方式,展现出的力量也已经十分惊人。
“你想起什么来了?”
叶止表情凝重,短短片刻,脸色已与刚才全然不同。他再次望了一眼师之然,目光平移,最后留在了应启丞的脸上。
“你,滚。”
应启丞愣了一下,他的“不”字还卡在喉咙,刚刚想要吐出。可叶止此刻的神色气场,仿佛一股无形的威压,硬是让他将这个字吞了下去。他转过头看了看师之然,后者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他了。
应启丞站起身来,退后两步,略带失望地再看了一眼,身体便隐进了周围的黑暗之中。紧接着,一道透明的镜面拔地而起,将二人封在了其中,一丝声音也透不出来。
“你倒是把他驯得服服帖帖。我早就该想到,传闻中的阿蛮姑娘,对待男人的手段绝不会这么简单。”叶止向前了一些,说道:“你足够聪明的话,就不会用这招对付我。”
“不用这么咄咄逼人,我有分寸。”师之然将身子往椅子后面挪了一些,丝毫不落下风。
叶止盯着她淡紫色的眼睛,低下头,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轻声道:“我之前还从未想过会与幻术师为敌。说不定我现在,已经中了术了。”
“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的。”师之然说道,她停顿了片刻,再补充道:“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不会。”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叶止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再抬起头来,“你都不敢给我一个更久一点的承诺吗?”
“幻术师的承诺。我说了,你难道会信吗?”
“我信。”这回答居然斩钉截铁。
师之然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她垂下眼睛,目光在停留在桌面上,说道:“说说丹山镇的事吧。”
叶止笑了一声,说:“好。九年前,那时候我还只有十岁……”
“我永远不会。”
这样被戛然打断,叶止不由地停住了。他微张着嘴,犹豫了一瞬,眼睛胆怯的向上抬起。就在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两人同时避开了,如同躲开蔓延而来的星火。
“九年前……”师之然躲闪着,重复道。
“啊,对,九年前。”叶止像是舞台上突然忘词的戏剧艺人被一语点醒,他尴尬地笑了一笑,继续刚才的话说道:“九年前,丹山镇还不是你如今见到的那样的……”
他,叶止。他是一个表面温文尔雅,其实内心急躁的人,他有一团火,他有一把刀,他是一个去燃烧,去斩断的人。但是偏偏今天,偏偏是在这一片黑暗中,偏偏是在一个相识不到七天的女人面前,他的声音慢了下来,他的焦虑缓了下来。他不敢说话太重,他不敢吐字太急,他开始讲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和他有关的故事,一个被噩梦,烈酒,恶意,悔恨,或是其他随便什么糟糕的东西塞满的故事。第一次,他想要将自己娓娓道来。第一次,这个故事中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真的。
他讲得太慢太慢。他讲过丹山镇的红叶,讲过童年最好的玩伴与他们最喜欢的江湖画册,讲过那一夜的白色剑芒与漆黑影鸦,讲过梦想与群山的崩塌,讲过红色的浆果与黑色的接受,讲过悔恨与朦胧中轰鸣的召唤,他讲过每一个自己。
“我曾经那样地崇拜他,但那一刻,我是如此地恨他。他把我丢在那里,在暗无天日的,没有一点希望的地方,他留下我等死。我出去之后,内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他。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我调查他,调查白衣楼,调查所有与之相关的一切事一切人。白衣楼的人丁我比内务总管更熟悉,各个分楼的组织人员我比崔于坚更清楚留意,就连他那个出走的儿子,他新收的外门弟子,他最得意的门生——这些人的一招一式,我也学得比他们更加用心。我一直以为,那冥冥之中让我活下去,赐予我这把刀的东西,他赋予我唯一生存下去的目的,就是有一天杀了萧千澈……”
“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做到。越是了解他,我越是无法下手——他太完整了,除了萧千澈,除了白衣楼主,他不是任何一个人,他没有缺点,没有阴暗,没有一闪而过的丑恶,没有留存于心中的阴影。作为鬼使,我无法审判他。这样的一个人,他如太阳一般存在着,他不可能……他不可能留下我一个人等死。”
“但如果杀不了他,我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三千不归是为什么死的呢?我又是为什么活下来的呢?我这样的垃圾,凭什么抓着他断掉的手,从那中黑暗中爬出来呢?我的影子没有意义,我的狂刀没有意义,鬼使的名字同样没有意义。那什么是有意义的呢?后来的日子里,我再也找不到了……”
他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他太需要一个机会倾诉了,他太需要将心中太过饱和的情感宣泄而出——用一种除了破坏和斩断之外的方式,不是洪水猛兽,而是昙花静开。
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中了幻术,这术让他滔滔不绝,让他心口如一,让他将每一句话都……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她。
反正是她。
……
叶止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是他的眼眶突然酸了一下。多年的杀伐,让他下意识地以为是血,伸手便想要去抹,低头,却发现一双手此刻已经抚在他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在他瘦长的五根掌骨上跳动着,像是抚摸着最最熟悉的琴弦一般,不温柔,但也不冷漠,她并没有抬头,也没有打断,在叶止停顿的这一刻,她的手掌放下来,一丝温度传了过来:
“辛苦了。”她说。
叶止鼻子一酸,但他一咬嘴唇,却将随之而来的辛辣完完全全忍了回去。这么多年来,有许多人对他说过这一声“辛苦了”,镇西王府的左骏候,漓水河岸的王当家,大南荒漠的拓跋掌柜,镇西镖局的王胖子——但九年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从未有任何一个人,对“鬼使”说过一声,辛苦了。
但他真的太累了。
他想要休息,他想要软弱,他想要蜷缩起来痛哭。但他不行,他必须是燃烧着的,轰鸣着的,是一张白色狰狞笑脸面具上,残留的一滴绯红血泪。
对。
即便是这一刻,鬼使也并未从眼中流下什么软弱的东西来。他从那一丝奢侈的温暖下抽出手来,用自己曾经伤痕累累,曾经鲜血满满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刀柄。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我很好。你听完了,就叫那书生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