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州城东南面四里,有一大片被遗忘的枯树林,大约十余亩,是四十年前的靡州城主所栽。靡州人本是想靠这些乔木抵御东面而来的狂风怒沙,却不想还不到十年,便全部枯死,变成了一片枯萎弃林。可这些枯木倒也坚强,居然在这黄沙荒野中屹立了三十余年不倒,一到夜里鬼影凄凄,风声呼号,无人敢近。
叶止逃出白衣楼的包围,一路顺着师之然的指引飞入林中。还未等两人完全落地,黑翼居然“砰”地一声散开,化作无数黑色的星光落在身后,叶止一晃,险些要控制不住身体,带着师之然在那些扭曲的枯枝上连踏数脚,这才稳住身形,落下地面。
“你的极限?”师之然扶住一棵枯树,突然这么说道。
叶止一愣。
“怪不得你的刀法大开大合,只求一击制敌。刚才那一战若是拖得久些,你不一定是崔于坚的对手吧?”
“我救你出来可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正视你的弱点,就算你有那把刀也一样……”师之然撇了一眼他背后的狂刀,“这东西太过凶狠,可别丢了性命。”
“不用你提醒——”叶止一把拉她过来,贴着她的脸问道:“有这个工夫,不如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做的事情,自然不会没有道理。”师之然遥指了远处的黑暗,“这片林子诡象丛生,用来隐藏踪迹再好不过。你再抬头看这天穹,可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经她这样一提醒,叶止确实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自从他们进入这片林子以来,他的身体便越来越虚离,但皮肤上,却总有细针扎到一般的痛感。他本以为这是脱力以后的错觉,这样说来……
叶止抬起头,双眼在夜空中搜寻片刻,果然察觉到这这里的天空有所不同。在星辰与满月之间,似乎有一团诡异的紫色,如轻纱一般萦绕不散。说它浓郁,它却藏在星与云之后,但说它轻薄,它却满满地贴在整片天空之上,越是细心观察,便越是显得诡异,却是放在心上,越是被它迷惑……
叶止连忙挪开眼睛,一手盖住,厉声道:“也是幻术!”
“对。”师之然走上前来,拉开他的手,说道:“你对我没有敌意,这幻术无害,不必顾虑。”
“这整片林子都在幻术的影响之下?”叶止仍然有所担忧,问道:“以你的实力,不应该能够布下这么大的幻术吧?”
“没错。”师之然点头,却并未回答叶止的问题:“靡州城的那些男人们,都以为阿蛮姑娘是城北‘九姑娘山’中的不老神女,却不知道这神女,数十年来都是居住在这样一座鬼影憧憧的枯木林之中。我们用这座人迹罕至的枯林隐藏行踪,活得小心翼翼……”
“我们?”叶止抓住了这个词。
“现在只有我了,不说这个。”师之然显然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继续拉着叶止向前走去。
这座林子几乎全部被幻术操控,越走越密,越走越暗,只有她知道唯一的通路。叶止的体力已经逐渐耗尽,索性也不再保持警惕,只跟着她向前走去,果然,两人前进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远处的黑暗中突然透出一丝光亮来,一座木屋转眼出现在前头。看屋外的摆设,明显是经过精心打理,适合久居。
“白狗的鼻子虽灵,对幻术却是一窍不通。崔于坚精通实战功夫,其他东西却差得多了。龙王倒是能识破幻景,可被你训了几句,似乎也无心跟过来了——你们是旧识?”
师之然抓着叶止进了屋子,房门一关,那幻术带来的不安与诡异便很快消失。炉子内的柴火点着,火光将面前的一切都映照出来。这屋子并不大,勉强够两个人居住,与阴森的外表相比,屋子的内部倒是干净整洁,和刚才那鬼哭狼嚎的枯木林完全不同,仿佛只是几步,就走近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问你呢。”师之然重复道,“你和龙王是旧识?”
“说来话长……”叶止环顾四周,想要找一个地方坐下。他先在空中战退江破,再以黑影击败崔于坚,最后汇聚黑翼影鸦长途跋涉,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光是站着,都已经有些吃力了。
“不想说就算了,太坦诚的人反而活不久。”师之然指了指一旁的床铺,说道:“之前睡在这里的人死了,你要是不介意,就在这里休息。”
“你呢?”
“不用管我,等你体力恢复了,我们就上路。这里虽然有幻术保护,可若是龙王回过神来,我这结界挡不住他片刻。要是连这里都暴露了,我就真的没有容身之所了。”师之然说着,拉开房门,一阵阴冷的妖风顿时吹来,即使在这般盛夏,都让人觉得浑身一寒。
“上路,去哪里?”叶止一愣,问道:“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那是当然,我一路追踪你到这个破地方,难道还不清楚你为何而来?江湖上有情报的可不止你的朋友……”师之然回过头,“在找到那只黑猫之前,我的情报就是你的情报,你不必对我有所隐瞒,我也不会笨到要杀你……还要我说得更多吗?”
“不用了。”叶止笑了一声,“麻烦你守夜了。”
“哼。”
师之然果然没有再说什么,反手便关上了门,“砰”地一声,将叶止一人留在这个木屋当中。
这女人……
叶止望着关上的房门,呆了片刻。他有点后悔没有向老头子多打探一些师家的往事。
这个叫师之然的女人非但功夫不差,为人谨慎,消息也十分灵通。但即便是到了现在,叶止都还不知道白衣楼追杀她的原因是什么——如果仅仅是因为她冒充萧千澈,那无疑是“杀了萧千澈”的鬼使更让他们欲杀之后快,可作为白衣楼第一追踪高手的“白狗”,这些天来却一直追着师之然不放,反而并不在意自己,除非……
除非她手上有什么引人忌惮的东西。
叶止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头绪,身体却越来越疲惫。幸好这床铺温软,没过多久,便拖着他进入了梦想。那柄永远狂躁不已的狂刀,此时也安静地如同一个熟睡的孩子,架在床边,全然没有了一点声响。
门外。
师之然点起一团篝火,坐在一旁。她披着一件薄薄的衣衫,顺着火星升起,抬头仰望着天空。
枯木林上方的星空在她的眼中清晰无比,宛若一枚深嵌其中的深紫色熟悉眼瞳。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爱过她的人布下的幻术,即使这样出神凝视,也丝毫不会将她拖入幻境当中。
但此刻,她宁愿深陷幻觉。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巨大的孤独与恐惧拥抱着她,让她浑身颤栗。即便她是整个江湖最强大的易容高手,即便她分秒之间,就能变成另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隐没在人海之中。她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也可以是她。
但她依然躲不过孤独的追逐。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姓师的人。